李念潔×方子齊/你看見了我

閱讀彷彿是穿戴起另一個人的皮囊
●方子齊
把溢出作文紙的文字,寫成好幾首詩的那年,我在跨校文學獎拿了首獎。台上的人問作者在不在場,我從決審會場後方愣著舉手。原來這些近乎夢囈的狂言,還真有人珍視,有人能懂。
這就是文學嗎?有人懂我,有人像我一樣——這就是文學的意義嗎?
那年我選定第一類組,整屆同樣志向的學生只夠編成三個班級。沒坐滿的教室裡,你在第一堂國文課走上講台,但沒翻開課本,而是問我們:文學是什麼?
我知道答案不在黑板上。班上同學討論不知名的樂團,相約看太深奧的電影,我們交換小說、傳閱詩集,而你遠遠就能看出我們抽屜底下,手中那本書叫什麼名字。你曾派發一份抄寫文章佳句的作業,要我們自由閱覽,寫下筆記。平時我愛抄詩,但鎮暴警察驅離行政院的抗議者那夜,我忿忿抄下〈晚安台灣〉的歌詞。
我的筆記言不及義,只記得字跡寫好用力。像是撫摸一道不曾有過的傷口,我把遠方的疑惑與憤怒,重現在攫取的歌詞裡頭。那些不知如何訴說的情感,我們依然練習伸手去指、努力開口,一筆一劃發出可供辨識的聲音——我在這裡,我看見了,我懂。
那年你在第一堂國文課的問題,這是我的回答。
●李念潔
那個高中跨校文學獎,在我的少女時期就存在。那時的作品集至今還收在舊家的房間,是名正言順的高中記憶。但當時我未曾知曉它的意義,在懵懂的年代,沒有人敦促我書寫,我就自我放棄,在閃熠的同學堆裡,我只想當個伏兵。
十年後,我成為老師,新的文學獎專刊在我手上,隨手翻開的那頁,就是你的名字。
那只是開始,只是個名字。
一個名字,一首短詩,夾在成冊的印刷字裡,是一種樣態;現實裡,我用生澀的板書寫下當時不知會為期兩年的筆記作業,是另一種樣態。
認識一個人有千萬種方法,有的簡潔易懂,直球對決,至於透過筆記文字,像是在古老的洞窟,就著一點燭光,辨識岩壁上的密碼。
你手寫的字裡藏著頓挫緩急,字裡有故事。
閱讀彷彿是穿戴起另一個人的皮囊,跟著他一起呼吸,學習作他的夢。
於是走在校園紅樓的長廊,彷彿能與你的日常擦肩,感受十七歲的悸動;而當時世界煩躁,惘惘的現實滲進了生活,思緒在每個人的筆記上匯聚成流,彼此相濡以沫。
世界潮起又潮落,你畢業多年之後,因為保守聲音的揚起,我們想要找回自己的聲音,於是在街頭相聚。
是的,我辨識出課堂裡你偷翻的那些書籍,因為我讀過,我喜歡過,我共感過。
在文學裡無關乎我們的身分、年齡,當遞出了一首詩,一冊筆記,一本書,就照見了彼此。
十年後這次我問,透過文學,那時你想被照見什麼?
在默不作聲的紙上,有人看見我
●方子齊
這樣說來,你在認識我之前,就先看見我了。那次跨校文學獎,是我在作文作業或考試之外,第一次被看見。
我體能積弱,吉他彈得差,歌聲也不如合唱社裡的強者,唯獨在默不作聲的紙上,還有人看見我。我喜歡校刊截稿前的放學路上,被雄中青年社的編輯認出,叮囑我投稿。我喜歡走過國文科辦公室時,瞥見成堆的作文紙上,我的作業擺在最上面。
我喜歡被看見,祕密地、被懂我的人看見。
那時我偏愛寫詩,向著陌生的讀者,流放我用暗號拼寫成的瓶中信,有時被拾起,有時並不。
你不時告訴我文學獎的徵稿消息,截稿日我總跑到辦公室電腦前,打開稿件讓你過目,聽你的意見,或固執地捍衛我揀選的詞彙。詩作列印出來,放進大黃色信封,再填上遙遠的報社地址。謝謝你好幾次替我跑到郵局寄件,否則等到放學,郵局也關門了。
在他人的認可或忽視之前,那時的你先聽見了我。後來的我來到異國,學到驕傲是一件不必害羞的事情。在這裡,以自己為傲、以重視的人為傲、或被重視的人引以為傲,都是不必掩飾的快樂。
你會因為比其他人先看見我,而感到驕傲嗎?
不,應該說,我希望你因為比其他人先看見我,而感到驕傲。
●李念潔
什麼時候會想被看見呢?少女時代的我不想要被看見。我也喜歡合唱,把自己的聲音藏在群眾裡,做別人的和聲。
覺得自己不夠優異而拚命遮掩,無法掩蓋心中的渴望。有一天,仍舊想要長出光,想要被愛,想要被看見。合唱舞台溫柔的光把面目一致柔焦,但有時候也會想要在幽暗的地方找回自己的臉。
拚命想撐開自己與羞慚到想關上自己的日常裡,文字是發光的鑰匙,打開上鎖的房間。
抬頭挺胸,發出自己的聲音,是需要練習的;而向世界投遞出自己,更需要練習。
事後想來,能成為你最初的讀者,有多麼珍貴。只是當年常常來不及感受,郵局就要關門了,你還在字句裡斟酌心意。辦公室一盞一盞燈正關閉,牛皮信封尚未封緘,我看著秒針等速旋轉,看你謹慎填妥遙遠的地址。紙張的重量終於遞送到我手裡,我狂奔去騎車,在天將黑未黑之際,想把你的聲音送往未來的那扇門裡——
此時書寫正是時空旅行吧,我將回憶剪輯。
打開你的書,距離上次打開高中文學獎的作品集,倏忽十年。
十年前的你夾在冊子裡,十年後你已然成冊。
十年前課堂上我們做了很多上台報告,有些正經八百,有些胡亂搞笑,天馬行空。十年後你站在地球另一頭,把自己投身時代,在時代裡發出聲音。
能夠無須借助我的手,你說話,你書寫,你發光,我感到驕傲。
我們在地球兩端,朝向彼此書寫
●方子齊
在地球的另一頭,我隔著玻璃說話。一個人拿著麥克風,反覆錄過幾次口白,再對著螢幕鍵入復又刪去。
字斟句酌,但不知道玻璃另一邊的人,是否真的看見我,或聽見我用撿拾的證據,敲擊出來的聲響。某些大選揭曉、律令頒布的時刻,我站在街頭想著:真有人在乎嗎?
你也曾如此猶疑嗎?溫柔的勞作之後,質問自己手中的知識有何用處。
置身滿城的政治辭令中,我懷念你在講台上公布答案,像是世界的謎底一一揭曉。知曉對與錯、好與壞,並向著正確的地方走。
如此回憶,又瞬間想起我總是舉手挑戰答案的那人,與你爭辯題意不清、選項不明。分數是一回事,找到世界的縫隙是另一回事。我喜歡縫隙裡的辯證,喜歡說服,喜歡直覺,也喜歡違反直覺的真理。
「我們注定要變成我們曾經想像的人。」考上高中那年,那張艱深的專輯,側標上這句文案,當時以為是追尋志向的鼓勵,現在才懂是難以躲避的預言。
我成為我曾經想像的人,做著曾經想像的事,無有怨言,只有力不從心的歉疚。此刻就算向萬物致歉,真能有人聽見嗎?
●李念潔
如今我們都是拿著麥克風的人了。用字正腔圓的方式表達聲音。
你是否也曾猶疑,那聲音是自己的心情,還是為世界每日的風動代言、為課本裡前人的生命代言?此刻,究竟是「我」或是「他者」?
然而我相信,我們都想創造自己。
回到最初你提及的「狂言」,那必定是想要書寫,想要發聲的渴望,即便是夢囈,都渴望有人可以接捧斷片卻真實的自己。
我們都在撿拾自己和他人的碎片,然後創造自己的夢。仰賴書寫,在創造裡渴望愛,渴望光,渴望自己,或許也曾渴望他人,渴望傷害,渴望黑暗。
終究我們以自己為經,他人為緯,立於世界上了。世界正呼嘯,又如何在惶然中發聲?
我曾宣布的標準答案,在廣漠的世界裡是渺小的贗品。我更常記起,我們曾參與偏鄉營隊,合唱某樂團歌曲,唱著未來要闖,如果偶爾悲傷,勇敢的歌,我們一起唱……青春堅信的印記如今纏繞著現實的愧疚。
我不一定有答案了,只是想起,如今我們正在地球的兩端。正當我們朝向彼此書寫的時候,我的太陽依舊升起,你的夜幕已然低垂。書寫當下正朝著未來前進,而你於前一晚的時區安睡。我的文字將會是跨時區的瓶中信,交由你拾起。
晚安,願你醒來的世界擁有光明。
方子齊第十二屆新詩獎優勝
現職記者,旅居美國華府,寫愛寫的,也寫不愛寫的。著有詩文集《還不是我的時代》。
李念潔
現職國文教師、雄中青年社指導老師。喜歡故事,偶爾寫字,目前正在劇本裡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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