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蹤×葉儀萱/重慶歸來

江逸蹤(左)和葉儀萱。 記者劉學聖/攝影
江逸蹤(左)和葉儀萱。 記者劉學聖/攝影

江逸蹤/重慶歸來

對我而言,教學生涯就像有機會對另一段生命提案,

想像著如果人生可以重來,那我似乎和學生可以透過教學模擬著更好的生命……

把書單編成教材

再次見到儀萱,是在社群媒體上得知她獲台積電散文首獎的消息。我興奮且驚詫地仔細閱讀了她那篇首獎作品〈重慶印象〉。

文章敘寫著難解的親情課題,如同重慶的山重水複,新舊情緒交織著山城裡的氣味光影,關於期待與離棄。多麼好的文章。

在北部教書那幾年,我每日思索著國文教學有何新的可能。嘗試著把我所理解的文學哲學融入一般課程,並且有助寫作。就像要如何才能讓學生知道巴舍拉在《空間詩學》中說的「家屋比地景更接近靈魂狀態」,就是課文〈項脊軒志〉中的「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更可能是〈重慶印象〉裡那三十年黯淡無色的透天古厝。

對我而言,教學生涯就像有機會對另一段生命提案,想像著如果人生可以重來,那我似乎和學生可以透過教學模擬著更好的生命,然後那將成為我青春歲月的疊影。

高中時我根本沒讀過幾本課外書,後來在高中教書,才開始把文青必讀書單編成教材。想像他們閱讀文學後便能抵抗這世界的惡意,不用像我,在升學焦慮與自卑中掙扎。

北部寒冷多雨,在租屋處經年累月寫著教案,我像找著藥方打開一本本理論專書,然後徒勞地闔上,疊起。書頁是潮濕的,衣服也是潮濕的,像重慶的江邊水氣氤氳。

那間學校的學生大多成績優秀才華洋溢,有時候我不太敢那麼有把握跟學生說文學很重要,他們的路在眼前,他們需要文學嗎?又或是他們只需要我把國文教好,讓他們能考上好大學,延續燦爛青春?

儀萱不是我班上的學生,不知道她當初為何會邀請我到他們社團擔任社課講師,講的是攝影。那堂課用《攝影師之眼》當教材,介紹基本攝影技法,關於畫面的節奏和視覺權重。我不確定那堂課對儀萱有多大的影響,但那時候我在教學上屢屢挫敗,很不快樂。我和一些老師開了假日的寫作和電影工作坊,試圖用課後時間讓學生知道學習的不同面向。儀萱來參加過幾次,也把作業給我批閱。

高中時的儀萱的確不是如她在〈我要變漂亮〉中所寫的熱舞社同學,那類型的學生所到之處都有盈盈笑語。像大部分的學生那樣,儀萱看起來有那個年紀該有的熱情和對未來的擔憂,我給她作業的回饋是「你寫得很好,要繼續寫下去」。

她把日子活得比任何同年紀的人都漫長

多年後我細想自己會給她這樣建議,顯然不是期待未來在文學路上能夠相逢,那太渺茫了。更不是希望她走上文學的道路,畢竟老師自己也不是作家,儘管儀萱那時候給我看的文字已經超越同儕許多,但誰都沒辦法指認她的才氣必定持續在未來綻放光芒。

後來她寫出〈重慶印象〉,我才了解自己與創作者的距離。或許不是聰明才智,也不是學養積累,而是能把生活細微情感變化揉造成文。那必須緩慢反思,一次次重新審視自身痛苦,對懦怯的我來說太難了。在我自溺於北部陰雨連綿時,在我乞靈於班雅明或桑塔格的理論時,儀萱已不知在記憶中往返多少次那座悲傷的山城。她把日子活得比任何同年紀的人都漫長,推敲文字像側身步行在不屬於自己的重慶街區,確認自身為何如此存在。

一夜長大的儀萱,回答了我多年來教學的疑慮。某種意義上,書寫如同攝影,把瞬間凝滯成永恆影像,不為了什麼,那就是棲居之所。文學不抵抗世界的惡意,文學是構築家屋,也是共享視野,讓多年後的我們仍能抵達彼時安排好的內心。

寫作在台灣仍是行路難。然而,儀萱,你還是要繼續寫下去。接住你的,不是任何一座城市,不是眾人的目光,更不是教學者提供的成長範式。從重慶回來,你說著自己的語言,那些一如既往的美麗悲傷,在你書寫成文時,都像重慶夜雨後,熠熠生輝的山城。


葉儀萱/那些等待被閱讀的

只要我想,隨時可以再沿著你捎來的光、沿著待看的書單走回去。在已鋪好的路上,再一次為文學著迷……

老師消失了

大概是高二那一年。老師消失了。

如往常一樣在臉書搜尋欄中輸入老師的名字,結果是查無此人。換著輸入老師之前經營的藝文粉專,跑出幾個不相干的頁面。跟老師有關的一切就這麼悄無聲息蒸發,在一片資訊汪洋中找不到痕跡。

當時我只是想找一列書單,我記得就在老師臉書的個人相簿裡,每本書都有相應的照片與簡短書評。結果到最後,我找到的只是一則沒有重量的資訊,知曉了有一個人執意要與世界斷聯。那年,我深刻體會到兩件事:一是,即使是在社群網路發達的時代,要藏匿自己依然比想像中容易。二是,會因為體制痛苦的人不只是學生。

「老師調走了。」社團的學姊表情微妙地說。「但我覺得他是一個很讚的老師。」

我點頭附和。

聽學姊說,老師的名字偶爾會出現在學校的靠北版上。「因為他有時候會教跟考試無關的東西。」上課鈴響,學姊扔下一句再見,匆匆跑開了,學測的日期在黑板上倒數,時間正常流逝,老師曾任教過的班級補上了新的國文老師。在這個節骨眼,每個人都好忙,消失的老師就這樣被輕盈帶過,而我在心裡貼上一則尋人啟事,並不期待下文。

打開臉書已經是「Facebook用戶」的那個對話框,有一些只有高中生才能問得如此順口的笨問題:「老師,藝術是不是比較不務實?」、「老師,周遭的人都在說成績顧好最重要。你覺得呢?」現在回過頭看,覺得那些問題之於他或我,都是一種酷刑。對面的訊息已經被遮蔽,再也讀不到。他的回覆是什麼?我早已遺忘。唯獨記得那個聊天室的第一則訊息,是我把校刊社社課時的攝影練習照片傳給他,問老師如何改進。他說:「繼續拍就好,妳有天分。」

這句話是指向創作的,第一個輕推的力量。

再後來,只要有藝文相關的活動,老師都會丟訊息過來問我要不要參加。就算我並非他任教班級的學生,他也願意撕開文學或哲學的其中一小角,附上一連串的書單,為我的困惑停留一會。卡繆、羅蘭巴特,有些太難的書,我到現在還是沒讀懂。不過有一本妙莉葉芭貝里的《刺蝟的優雅》我很喜歡。老師不會對我的解讀做太多評價,留下很多思想的空白,常常說:「沒關係,那是你自己的感受。」

我把那些話小心翼翼地收起來,默念,那是我自己的感受。那之後,我花很多時間體驗、琢磨五感接收到的一切,窒息,然後寫作。

你像是一個安靜的點燈人

某個平凡的午後,突然收到老師的訊息。他的回歸和他的消失一樣輕。他說他看見了我的文章。又再一次說了「繼續寫吧。」類似的話。彼時我依然對升學感到迷茫,困在同一個問題裡面。一邊焦慮著自己的定位,一邊完成文學院的學業。偶爾在臉書上發廢文吐苦水,苦惱自己完成不了當代藝術的作業,苦惱未來的就業發展。

結果就是——暫時擱置了文學,選了一個完全無關的研究所,卻因此和老師在南台灣再次相會。這裡陽光明媚、天氣宜人。我覺得我們都不再痛苦。以至於到最後我難以啟齒,感到心虛,彷彿浪費了他多年前種下的機遇。

「老師,我現在不寫了。」這兩年我做了截然相反的練習,把感官閉起來,把話說得精簡。

「那也……沒關係。」他點點頭。即使如此,他仍會根據我的日常雜念丟來一串書單。這是老師的超能力嗎?總是比學生自身還要相信他們,同時包容他們的每個選擇。

老師,有時候不知道「繼續寫」是詛咒還是祝福。在長大的過程中逐漸理解你選擇消失的理由,也做過一些錯的決定,但總之,也還是跟你一樣,姑且還算喜歡這件事。謝謝你像是一個安靜的點燈人,只要我想,隨時可以再沿著你捎來的光、沿著待看的書單走回去。在已鋪好的路上,再一次為文學著迷。再一次理解,所有背離世俗的、古怪的、破敗的,到最後,都仍然擁有成為好故事的資格。都是我自己的感受。

江逸蹤

著有《暫停抄寫》、《今夜大雪紛飛》。散文集獲國藝會補助。

卡在人生馬拉松的中途,現在只想著退休,不過還好久好久。

葉儀萱

第十六屆散文獎首獎

目前就讀於中山大學人力資源管理研究所。

已經想自我介紹兩個小時了,不如大家去看我的LinkedIn,至少那裡的我已經掙扎完了。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
台積電文學專刊 聯副

逛書店

延伸閱讀

廖瞇/小廖阿美終於開了自己的店

周天派/過去的箱子從未來滾來──致零雨

綠蒂/八十孤寂

朱德庸/here+there=朱德庸

猜你喜歡

udn討論區

0 則留言
規範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