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演的回聲】林佳樺／刺青、浪人與豪傑：浮世繪中的水滸英魂──從松菸特展深入武者繪藝術

翡冷翠文創主辦世界巡迴《會動的浮世繪展》絕美重現浮世繪經典之美，包含日本江戶時代浮世繪藝術精華、葛飾北齋等多位大師珍稀原作，以及光影科技，讓浮世繪栩栩如生的動了起來，目前在台北松菸火熱開展中！

琅琅悅讀特別企劃專題【展演的回聲】 ，邀請各界專家、作家走入展場，以獨特的觀察視角分享展場見聞、巧思與展件故事，讓觀展的感動與迴響不斷地傳遞去下去。（編按）

文／林佳樺（教師、作家）

《水滸傳》在日本的最佳代言人

展場主題是江戶浮世繪，木版畫平塗的色彩裡，主角有歌舞伎演員、花魁、女侍，役者、武士，也有富士山、寺廟神社橋樑等名勝，以及極富季節感的花卉。滿目東瀛風情中，一幅裸身刺青壯漢的畫像攫住眾人目光——畫中主角的形貌迥異於尋常日本武士。。

壯漢目光如電、口銜彎刀，雙手擊毀水閘，指尖、掌、肘、腿蓄滿待發之力，面部威猛剽悍，肉膚的肌理線條與靛藍翻滾的浪濤形成色彩對比。畫面左上題字：「浪裡白條張順」。

這幅畫出自歌川國芳在而立之年創作的《通俗水滸傳豪傑百八人》系列，奠定了畫壇地位，被譽為「武者繪國芳」（「武者繪」指描繪歷史傳說中的英雄、武將）。

張順是明代小說《水滸傳》中的梁山英雄，排第三十位「天損星」。小說形容他：「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裡行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人稱「浪裡白條」。　

江戶浮世繪融入《水滸傳》，跨國聯名般的組合卻毫無違和感。讓我好奇的是，歌川國芳（1798—1861）身處的時代，浮世繪本就有武士、武將等主題，為什麼國芳選擇聚焦異國豪傑？莫非江戶時代流行《水滸傳》？

江戶時代風靡水滸英雄

我查考資料，國芳出於江戶日本橋染坊之家，十五歲拜入歌川派浮世繪代表——初代歌川豐國門下，當時確實有繪師以日本武士為題材，例如葛飾北齋雖以風景畫聞名，也創作許多日本武士的畫作，因為江戶時代是日本封建的最末時代，征夷大將軍掌控實權，天皇形同虛設，幕府為了維持穩定，不希望人民有階級流動的自由。當時武士居社會階層頂端，享特權，受武士道的規範，人數佔全國百分之七。

國芳入門後、默默無名了十多年，想必經常尋思如何拓寬繪畫主題、如何能夠另闢蹊徑。師父豐國去世後，年近三十的國芳以《通俗水滸傳豪傑百八人》系列而聲名大噪，新穎的異國主題、極富張力的人物造型和用色華麗，使他躍為「武者繪」的代表，更掀起了一股《水滸傳》浮世繪風潮。

我好奇的另一個點時，國芳開拓新徑時挑中《水滸傳》，是不是因為此書風靡當時的日本？這本小說成書年代學界尚存爭議，目前主流觀點支持「明代嘉靖年間」（1524年前後）。此書在江戶時代被中日貿易商船帶到了日本，在民間廣譯流傳，到1978年日譯本竟達三十三種。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也為此書繪製大量插圖，輯成《新編水滸畫傳》。我有一位日文系好友提及一則江戶時期趣事：當時託人看家，只需留本《水滸傳》，看家者便會沉迷閱讀、恪盡職守。江戶後期作家瀧澤馬琴也創作了改編作品，如《南總里見八犬傳》（將梁山英雄減為八人）。

浮世繪裡展現的江湖

我在觀展過程，國芳筆下的水滸人物五官雖異於日本武士，然而也不完全中式，整體而言似有幾分中日混血的味道。這次展出歌川國芳的魯智深與張順，最吸引我的是整體構圖與色彩運用：人物頭與腳採對角構圖，動作誇張，或毀壞水閘、或瞠目攢拳、凸顯二頭肌，色彩繁複華麗，人物肌膚的刺青如精工刺繡，畫面被填得飽滿，也因為畫布上幾乎沒有留白，人物的威猛氣勢及場面的激烈感幾幾乎撲面而來。張順人像場景是水中，下身僅圍條兜襠布；魯智深衣飾紋理精緻、紅藍色彩華豔交織，想來與國芳出身染匠之家，對衣物講究不無關係。

查考資料時，得知江戶時代原本將刺青作為被流放者或無正式身份者的處罰印記，後來隨著木版浮世繪興盛，畫家嘗試將浮世繪圖案運用到紋身，導致刺青的裝飾性超越了懲罰意義；加上國芳的水滸英雄浮世繪名聞遐邇，畫中人身上的刺青也悄然推動了當時社會的紋身藝術。然而德川末期官方對刺青採否定態度，明治維新後政府厲行西化，嚴令禁止紋身。

為什麼日本民間如此喜愛國芳筆下的水滸英雄呢？那滿身的刺青圖騰、我行我素的剽悍，是否映照出日本循規蹈矩的表象之下、潛藏著對為所欲為的羨慕？ 江戶時代戰爭漸少，武士階層的實戰功能弱化，徒留象徵性，人們凝視國芳畫中的梁山豪傑，是否也投射了對即將消逝的武士俠義精神的緬懷？

作家簡介：

林佳樺
宜蘭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現職台北市立萬芳高中國文老師。
一名時間空間被切割零碎的平凡婦女。常走在繞的路上，幸賴將就居，在彎路上指引了一道光。喜歡書寫的自己，更喜歡閱讀時的自己。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組二獎、旺旺時報文學獎散文組三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組佳作等。作品散見《幼獅文藝》、《聯合報》、《自由時報》副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等報章雜誌。著有《當時小明月》、《守宮在唱歌》。

展覽資訊：

會動的浮世繪
時間：2025年7月5日至10月6日
地點：台北松山文創園區一號倉庫

關於「展演的回聲」

當展覽與演出結束後，真正的觀看才悄然開始。我們相信，一場展覽的意義不止於現場，而在於它如何在觀者心中留下餘韻與回聲──那些關於創作、記憶、生命、身分的種種對話。

此系列是藝術現場的書寫空間，匯聚文字的扣問與凝視後的反芻，邀請不同領域的創作者走進展場、演出、音樂會，也走進作品的深處，以觀後感、延伸筆記或專業視角，時而評論，時而省思，引出作品乃至於展場的未盡之言。在這裡，我們不急著解釋，而是讓回聲慢慢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