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天秤獅子
迷上星座之後,就常常會詢問身邊的朋友:「你是什麼星座?上升呢?月亮呢?」「火星在處女?」
我同一代的朋友大多沒有玩星座的經驗,對於家中青年或少年兒女廢餐忘寢鑽研星座有點不解。
遠古洪荒裡的初民,是不是也像我們的少男少女,在夜晚時仰頭看天空密密麻麻的星辰,相信那些隨季節時辰流轉運行的每一顆星都有軌跡,都有和或遠或近的其他的星辰相牽引或排斥的關係,都有與我們小小的自己遙遠又致命的牽連?
閱讀星辰,閱讀大地上的蟲魚鳥跡,閱讀還沒有命名的山川植物動物,是多麼快樂的初民的世界。一條河流,一座山,一棵樹,一顆星,一旦被命名了,也就失去了觀察揣摩的樂趣。
玫瑰只是玫瑰,沒有了視網膜上複雜的變化,沒有了嗅覺上不可思議的迷惑,「玫瑰」兩個字只是一個標籤。標籤讓所有童年和初民的快樂死亡。
給一棵樹貼了標籤,卻聽不到風中葉子的顫動,聞不出春天抽芽的芳香,感覺不到根在泥土中的攢動,那麼渴望陽光雨水的樹,只剩下一個死亡的標籤,只剩下最沒有意義的名字了嗎?
在捷運上,在街頭,觀察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閱讀陌生裡星盤的神奇故事,學習初民仰望一切都還沒有命名的世界,天空海洋,大地山川,蟲魚鳥獸,「無知」「未知」,還保有「知」的無限可能。
莊子太棒了,他敘述的智者,都是「一問三不知」或「一問四不知」。
我們什麼都「知道」,多麼可悲。
還可以回到「無知」「未知」的快樂嗎?
直覺閱讀一個人的五官、身體骨骼的粗細長短胖瘦、說話的聲音,特殊的氣味,髮型,臉上的黑痣、購買名牌的方式,鞋底磨損的角度……那就是他的星盤。
在大眾交通上,瀏覽一張人臉的表情,完全陌生,卻又十分熟悉。是的,嘴角那一顆痣,宿世前殞落的一顆星,傷痛猶在,透露隱密的心事。
系學會的聚餐後,陸續有學生上台唱歌、說笑話、表演街舞或鋼管秀。往往一開始有點靦腆,膽怯,慢慢地,越到後面越不可收拾,甚至是爭先恐後搶著表演。
那個陪我去探望潘的學生,正坐在我後面,忽然靠近,在我耳邊低聲說:「老師,現在台上的同學,不是獅子,就是射手……」
是嗎?「所以,你是處女?」他詭異笑著,不置可否。
所以不一定要刻板地在電腦上輸入一個人的出生地、年、月、日、時辰,觀察一個人的表情行為,也解構出他的星盤?
「你是天秤──」
我跟M說的時候,其實不是詢問,好像認識長久,很自然歸類了熟悉的一張臉和一種身體姿勢,還有他特殊的笑容。
應該怎麼介紹我認識並且喜愛的M呢?
大學時就認識的朋友,他很安靜,總是微笑著。二十幾歲的大學生,聚在一起可以很臭屁,每個人都有古怪的裝腔作勢。也會刻意和別人不一樣大聲主張什麼,覺得別人要反對辯駁時,就用更大的聲音更誇張的手勢護衛自己。
M這時總是盤坐著,身體柔軟像一朵花。臉上的微笑也像一朵花。
我沒有看過M生氣或激動,他學繪畫,喜歡畫尺寸不大的油畫。畫自己兩腳交叉躺在綠色草地上,兩手枕在腦後,瞇著眼睛,看天上一朵白雲飄過。
大學畢業,他進了一家雜誌社工作,帶領很多繪圖的或文字的青年做「自然百科」「兒童百科」。
那曾經是影響一代兒童青少年的大部頭書籍,相信耗損了他的體力。
我在中部大學教書時,他更為忙碌,我也忙碌,像每一顆星在三十歲時應該有的忙碌。每次回台北,很喜歡去他家,很享受到他家裡的舒適,看他妻子插的優雅百合花,看他像一匹布一樣摺疊著自己的身體,看他永遠不疾不徐的笑容。
然而他菸抽得越來越多,也容易感冒疲倦。
他的妻子抱怨,他常常半夜才回家,工作很累,卻不睡覺,子夜後還一個人獨自騎車去城市北邊的溪流釣魚。
在工作的疲倦裡要孤獨和自己在一起的天秤。
我想到他是「天秤座」,是有一次參與了他著手的一個台灣史的調查。我們帶著一本清代郁永河寫的遊記《稗海記遊》。(九州之外是「稗海」,有點指文明不到的蠻荒地)。
那是三百年前從浙江來台灣採硫磺的一位探險家郁永河的調查。遙遠的康熙年間,郁永河從廈門出發,經過料羅灣,到今日澎湖的「媽宮澳」,再渡海由台江內海到台南。
郁永河一路北上,寫到今日清水的牛罵頭社,過桃園台地,沿今日西濱南崁到八里坌渡船頭。
漢人移民還不多的八里渡船頭。
物換星移,這個當年被寫作「稗海」的島嶼,如今是文明昌盛的地方。我們帶著書,夜晚在住宿處閱讀,做筆記,交換意見。郁永河書裡寫的「遍體龍鱗,葉同鳳尾」,究竟是檳榔樹?還是棕櫚?還是桫欏樹?
他不知道樹的名字,但是他留下了最早漢字記錄的島嶼的種種,《稗海記遊》是真正的現場田野調查。
M很耐心地帶我進入他的計畫,「重走郁永河的道路」。
隔著三百年,人文的景觀大多改變了,自然卻可能還有辨認的跡象。書中寫到鹿耳門海邊的鐵板沙,寫到牛罵頭被大水所困,寫到過不了桃園台地,改繞南崁海濱到八里坌,似乎讓三百年的隔閡中有了對話。
M,是這樣細心耐煩,讓我一步一步走進郁永河三百年前的路。
我說:「你是天秤……」
郁永河不知道是什麼星座,他毅力驚人,從台南一路北上,克服層層阻礙,抵達八里坌。他也心存悲憫,看到原住民苦力在大雨中睡屋簷下,希望同行漢人幫忙,漢人說「番人天生如此」。郁永河書裡寫下疑問「亦人也」,有人喜歡飢寒凍餒嗎?
今天八里渡船頭的位置,郁永河找到番社頭目,乘艨舺船到對岸,「艋舺」,原住民語言的獨木舟,在他的田野報告有了漢字。
他從八里,渡船到對岸,可能是今日北投磺溪一帶採集硫磺。居住了六個月,完成採硫工作,回返大陸。
那是清帝國康熙帝時代的事,他的長途跋涉寫成了詳實的報導《稗海記遊》。
M覺得這是漢人最早涉足台灣的重要史料,裡面對地理、植物生態、番社生活的描述都是有價值的現場寫生。
我們便帶著這本書,從鹿耳門出發,重走了一遍郁永河的道路。
M給了我彌足珍貴的田野調查的學習,白天大部分步行,夜晚在簡陋的旅社研讀《稗海記遊》走到的那一段。
M是我至今遇到最沒有意識形態的文化工作者,他的微笑是越來越不容易看到的對生命最根本的敬重。他的柔軟像永遠在尋找兩個極端之間可能的諧和。
記得在鹿耳門,兩個天后宮都搶著招待雜誌社,搬出許多證物證明他們才是真正最早的「天后宮」。
民間廟宇身上刺青的壯漢推拉我們,像被挾持了一樣,我無力招架,在暴力爭吵間,M依然微笑著,那樣沉靜。我們攀爬上天后宮的屋頂,彩瓷的剪黏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繽紛奪目,我懼高,腳有點抖,M支撐著我,輕聲說:「望遠看──」
我看到一片無盡的台江內海,水道縱橫,這樣平坦寬闊,水波連天,使人放下許多驚懼憂慮。
M,給我影響最深的天秤好友,突然在工作中心臟主動脈剝離,結束了他五十年的生命。
我失聲痛哭,痛哭哽咽到不能言語。
然而天秤座的M大概不會以為我失禮吧。
一直記得他的微笑,在他葬禮後幾天,我夢到他,微笑看我,然後走了。我急急追趕,他已經上了飛機。不知道為什麼,那架飛機的梯子是一條軟繩,我努力攀爬,繩梯劇烈搖晃,飛機引擎發動,我驚醒,墜落,一身冷汗。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他,依然那樣微笑著。
這是我友誼最深的天秤座朋友。
我說:「M,你是天秤座——」
他沒有回答,或者是我從繩梯墜落時問的最後一句話吧。
▋獅子
有一段時間,遇到很多天秤座和獅子座在一起的伴侶。
心裡就會疑問:「天秤座和獅子座很合嗎?」
仰望天空的星盤,感覺到星辰間密密麻麻不可思議的軌跡,互相牽引,或者互相排斥。牽引,或排斥,都是軌跡運行中的力量。
有時候我們會因為喜歡在一起,因為愛,在一起。有時候,在一起,卻是因為嫉妒、容忍、排斥、憎恨。關心,會在一起。折磨,也會在一起。
浩大的宇宙,星辰的運行,藉著吸引和排斥,形成細緻完美的網絡。
我只看到了一個局部又局部的角落,以為解開了星盤的祕密,其實,距離真正的「祕密」,還很遙遠。
我沾沾自喜,像膚淺的占星術士,和膚淺的國王說:「天秤座和獅子座之間有引力。」
那有點像今日網路世界的大數據吧……
我的朋友和家人聊天,說最近「膝蓋痛」。不多久,打開手機,裡面跳出各種更換膝關節的資訊,推拿、經絡按摩、泡腳桶、泡腳漢方藥包……所有和「膝關節」有關的林林總總,全部出現,持續了好幾個星期。
直到有一天他拿著手機,和同事吵架,罵了一聲「婊子」,手機的資訊才從「膝關節」變成許許多多穿薄紗透明內褲翹著屁股、手指含在口中的美色女子。
「我們都被監控了嗎?」
「誰在監控我們的一舉一動?」
天秤和獅子常常在一起的發現太遜了,因為網絡可以用大數據告訴你更精準的答案。
大數據的分析,不是天秤和獅子常在一起,是男性天秤常常和女性獅子在一起。
「那麼,同性戀呢?」
發問的是雙子座,他想駁斥大數據的結論。
「同性也有陰陽吧?」雙子自己又找了解答。
「喔……」所以我一眼看出她是獅子座,是因為她的助理換了三個,都是天秤小男生嗎?
「妳是獅子座?」
「是欸,我命盤裡六個獅子!」
她的外貌也像一頭獅子,一頭雄獅。頭很大,鬃毛蓬鬆,寬厚的肩膊,體型壯碩,常常畫著濃重的黑眼圈。
她很聰明,在自己專業的領域,一直是領袖的角色。她有一個小小團隊,把上個世紀八◯年代剛剛起步的台灣影視產業介紹到世界各地。
她曾經一度像一個威嚴的教母,帶著許多男性導演製片演員在國際上跑碼頭。
影視的行業,需要大筆資金,統籌的人,都有一點黑道氣質,可以稱兄道弟,可以八面玲瓏,帶領一個團隊,團隊裡的分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搞燈光的,搞拍攝的,搞剪接的,片場裡大呼小叫,嚼著檳榔,一言不合,檳榔汁就連著「他媽的」一起噴到對方臉上。
我去過片場,在鬼哭神號的場域,看到牡羊座的導演,閉目養神,然後說:「我要一棵大樹,在風裡搖,要很久。」
鬼哭停了,神號靜止。我看到一棵巨大的雀榕,枝葉扶疏,在大風裡搖晃。光影像神蹟,許久許久都不停歇。
我忽然想到那個句子「樹欲靜而風不止」,他的沉默,泫然欲泣,是因為忽然想到了祖母的死嗎?
那個年代,導演裡好多牡羊、獅子,即使是水向,也是堅韌可以咬牙撐過去的天蠍。
然而,她才是獅子,一頭道道地地的雄性獅子。
那些嚼檳榔耀武揚威的導演製片,很懂黑道規矩,看到她來,也在兩旁畢恭畢敬。
據說真正的雄獅是不出去捕獵的,雄獅總是在風的上頭,讓風把身上的氣味帶出去,小動物,羚羊、鹿、斑馬,聞到風裡的氣味,知道雄獅在上風,聞風喪膽,就都往下風處奔逃,母獅就等在下風處捕獵。
所以她是真正的雄獅子,氣味就使人震懾。
她有一次大罵美國通靈女巫伊莉莎白,「怎麼了?」我不明瞭她為何這麼氣憤。
「他媽的,她說我身體裡住著一個男人!」
我愣了一下,心裡思忖,真的身體裡住著一個男人嗎?
我重看高清版的《教父》,總看到她,若無其事走過,對手已經倒地而亡。
那是上個世紀末的事了。因為她,島嶼的影視一度很風光,在世界各地得獎。
得獎歸來,我喜歡抱她,好像抱整個地球。
然後島嶼的影視沒落了,一堆自我感覺良好的瑣碎囈語,走不出去,像瀕死前用口水彼此濕潤的魚,喘息依靠著。有些星辰,是用奄奄一息的方式相牽引和廝守嗎?
是的,所以教母也離開了。留下逐漸嗅不到雄獅氣味的城市。
據說她也帶著對岸的導演在國際上闖出名號,到威尼斯、柏林、坎城,依然很固執地不屑和好萊塢奧斯卡打交道。
後來,她的天秤座小助理,有一天騙了她的錢,多年累積的公司儲蓄被搬空。
搬空之後她才知道,坐在空屋裡,黑眼圈被淚水流成溝渠。
小小助理,被她稱作「小gay」的,始終柔弱順從,忠心勤懇,從不爭辯。在一頭強悍獅子身邊毫不起眼,沒有一點背叛的可能。
我常常覺得她在霸凌那可憐的天秤小助理……
我錯了,獅子和天秤,其實有我不知道的牽引規則吧……
她的六個獅子之外,其實有一顆遙遠黯淡的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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