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透納特展－崇高的迴響」展前暖身　《色彩魔術師》傳記作家韓秀剖析九幅經典鉅作

2025年正值威廉．透納（J.M.W. Turner）誕辰250周年，英國泰德美術館特推出「Turner 250」系列紀念活動，其中最受矚目的盛事——「威廉·透納特展：崇高的迴響」，為史上規模最大的透納作品全球巡迴展覽。繼摩納哥與上海展出後，此展將於今年6月移師台灣，作為全球第三站。

19世紀重要藝術評論家，同時也是透納最有力支持者，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曾言，歷史分有三種：物質歷史、文字歷史，以及藝術歷史。物質歷史如建築；文字歷史則是文獻及各種形式的文字記錄，但經常受權力偏見影響，有失真實。藝術歷史，則是最純粹的歷史表達——它呈現的是人類心靈與時代精神。藝術歷史又以風景畫最受矚目，因為風景畫家的筆觸發掘了歷史學家無法觸及的自然與人性真相。

羅斯金的品鑑之道也影響作家韓秀對繪畫的理解，韓秀在其透納傳記作品《色彩魔術師——透納》不僅關注畫作的技巧，更挖掘其生命故事與時代背景。她將透納困苦的童年、對蘇菲亞的愛情，以及對奴隸制與戰爭的批判，以文學的筆觸與畫作分析相契合，讓觀眾在色彩與光影之外，還能看見堅韌且浪漫的藝術家內心。

「看畫不能只看表面，要走進畫家的時代與靈魂。」

韓秀以文學的心靈與藝術家展開對話，捕捉畫作中無聲的情感與哲思，《色彩魔術師——透納》是理解透納的最佳入門指南。以下九幅畫作，是作家精心挑選，於二月份的台北國際書展講座上深入探索的透納傑作。

風景光影也是畫家的心境流動

《被拖去解體的戰艦無畏號》（The Fighting Temeraire）

韓秀首先聚焦透納對光線與色彩的精妙運用。他以《被拖去解體的戰艦無畏號》（The Fighting Temeraire）為例，指出這幅畫不僅記錄了工業革命的景象，更蘊含透納對新舊交替的複雜情感。小型蒸汽船拖曳著巨大的木製戰艦，畫面中光線既輝煌又暗淡。

「無畏號是一艘戰功赫赫的戰艦，卻被工業革命的產物拖曳等待解體。這裡頭反映著透納對技術進步深沉惆悵的情感，它固然為英國帶來繁榮，卻也結束了很多傳統的美好。」

「透納對於工業革命，始終懷抱一種又愛又恨的情感。《戰艦無畏號》裡的色彩使用精準表達了他的心境。」韓秀也提到，《戰艦無畏號》與透納1799年的自畫像一起印刷於英國20鎊鈔票，反映著透納在英國人心目中有著與工業革命等量，甚至超前的崇高地位。

《日出，從鷲迪卡遙望東方》（Venice, Looking East from the Giudecca at Sunrise）

《從格里馬尼宮附近看大運河上的里亞托橋》（The Rialto Bridge on the Grand Canal, from near the Palazzo Grimani）

相較陰雨綿綿的英國，威尼斯的陽光在透納的內心留下格外強烈的印象，遠赴東方旅行的體驗進一步深化了他對「色彩源於光」的認知。《日出，從鷲迪卡遙望東方》彰顯了其獨特美學理念，也映射出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對他的影響。李奧納多認為白色是所有色彩的基礎，使其他顏色得以顯現；當各種色彩匯集一處才會是黑色。這一觀點在透納的藝術實踐中得到回響，他堅持以白色作為畫作的底色，將光線視為繪畫的靈魂。

《從格里馬尼宮附近看大運河上的里亞托橋》同樣描繪陽光下的威尼斯，畫中朦朧的里亞托橋與前景豐富的居民活動、細節清晰的建築物形成對比，象徵歷史的退隱與現今生命的鮮活

畫布上的情感寄託及社會批判

《摩特雷克露臺》（Mortlake Terrace）

韓秀分享一則有關《摩特雷克露臺》（Mortlake Terrace）的小插曲，在該作發表之初曾飽受批評，許多人不滿畫中夕陽彷彿煮沸河水、融化圍牆、點燃樹葉的景象。此時一名友人挺身而出，用紙剪出一條小狗的形象，並將它貼到畫上。小狗的存在引導了視線：夕照穿過河川、穿過河堤、照亮草地，一直線來到觀眾眼前。

一旁保持沉默的透納隨即將友人的剪紙稍作修飾，取來顏料並用手指上色，令小狗與畫作融合為一。韓秀指出，《摩特雷克露臺》並非純粹寫實，而是透納對家庭幸福的想像。畫中的小梯子與布娃娃，寄託了他對未曾擁有的，有妻有子相伴的溫馨生活的渴望。「透納61歲才遇見愛情，此前它把沒有得到的幸福，都寄託在繪畫上。《摩特雷克露臺》是他對寂寞的補償。」

《奴隸船》（The Slave Ship）

透納在《奴隸船》（The Slave Ship）中將他的批判精神表露無遺，該幅畫描繪了無經濟價值的奴隸被拋入海中、魚群吞噬屍體的駭人場景，透納的憤怒控訴讓當時的英國人極為反感，以致未獲英國收藏，反而輾轉流入了美國波士頓博物館。

「奴隸貿易是開啟大英帝國國運強盛的一個關鍵，但無論是透納或詩人拜倫，都是堅定不疑的奴隸制反對者。他們堅信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人該淪為奴隸。」

有趣的是，當時的美國人也不見得買單透納的立場。如美國著名作家，馬克．吐溫便大力抨擊透納的畫作子虛烏有，「我們從來沒有把奴隸扔進海裡去！」這番言論，後來也被博物館收錄在導覽手冊中，作為那個黑暗年代的註腳。

韓秀表示，透納心知要如此直接表現這一主題，必然會引發爭議。他的怒火來自於晚年愛人蘇菲亞．布斯（ Sophia Booth）的影響，蘇菲亞前夫正是一位曾目睹奴隸船慘狀的水手，在聽蘇菲亞轉述事件後，透納將他內心義憤盡數化為風暴，不畏攻訐，顯示其道德勇氣。

戰爭只有殘酷，沒有榮光

《特拉法加戰役，鳥瞰勝利號後桅、纜索與右舷》（The Battle of Trafalgar, as seen from the Mizen Starboard Shrouds of the Victory）

在特拉法加海戰一役中，英國海軍擊潰了法國與西班牙的聯合艦隊，自此確立英國海上霸主的地位，但透納在《特拉法加戰役，鳥瞰勝利號後桅、纜索與右舷》一作中，卻將焦點放在英國名將納爾遜殞命的瞬間，而非勝利的輝煌，法國國旗落於前景，英國戰艦則遠於背景。透納再一次引起公眾反感：明明該歌頌的是英國的勝利，法國的失敗，卻被呈現為一場哀悼。

這反映出透納的世界觀：戰爭帶來的只有死亡、血腥、不幸。縱使納爾遜上將打勝了一場戰事卻賠上性命，對透納而言，那遠非什麼了不起勝利。「這是他對人性代價的反思。」可想而見，透納在世時這幅畫也乏人問津，在畫家去世後遺贈給英國，現存於倫敦泰德美術館。

《戰爭：流放者與石蛤》（War. The Exile and the Rock Limpet）

《和平：海葬》（Peace – Burial at Sea）

韓秀特別將《戰爭：流放者與石蛤》（War. The Exile and the Rock Limpet）與《和平：海葬》（Peace – Burial at Sea）並陳，稱之為姊妹篇，揭示透納對戰爭的進一步思考。在《戰爭》中，拿破崙身著戎裝，堅定地面對聖赫勒拿島的落日——這是他最後的流放地點，是他的死地。「透納對這位戰神的尊敬溢於言表，他畫出拿破崙追逐榮耀卻迎來英雄末日的孤寂。」

在英國無人敢畫拿破崙肖像的背景下，透納的選擇顯得尤為大膽，韓秀認為，畫中的落日象徵戰爭的終結與安息。她也這幅畫中看見了中國歷史上西楚霸王自刎的悲劇性，指出其中的力量讓觀眾能夠跨越文化產生共鳴。相對地，《和平：海葬》則是透納對喪生於海難的友人的悼念。透納用濃重的黑色表達悲傷，卻認為朋友在死亡中獲得自由。韓秀將《和平》與《戰爭》一同呈現，意在構成失去與得到的辯證。

面對評論家對《和平》畫面過暗的指責，透納只回應道：「我願意調集全世界的顏色讓它更黑。」這正是透納對畫面情感真實性的堅持。

將自然狂野挹注畫面

《雨、蒸汽與速度》（Rain, Steam and Speed）

韓秀以《雨、蒸汽與速度》（Rain, Steam and Speed）詮釋透納對工業革命的雙重態度，畫中火車穿越風雨，速度感與田園景色的衝突並存。「透納愛火車的便利，卻恨它的廢棄玷污英格蘭田園，這是他浪漫情懷與現實的交鋒。」

彷彿要衝出畫面的火車也傳達著透納不畏艱難譏諷的態度。韓秀提到，透納的旅行並非輕鬆愉快的休憩，他曾將自己綁在桅杆上四小時，親歷暴風雨，只為將自然的狂野注入畫面；他寧願在大自然的暴力與美麗中承受苦難，也不願在倫敦的舒適中養尊處優。

在倫敦，等待他的是讚譽（當然還有批評），但自然給予的是城市無法尋得的自由及靈感。透納沿襲威尼斯畫派喬久內（Giorgione）的主張，強調風景本身即可成為畫作的主角，無需依附人物、歷史故事或戲劇情節，這一在威尼斯畫派也未受充分尊重的革命性觀點，終於在透納手中完成，種種極限體驗，讓他的風景畫成為情感的載體。

不是自然再現，是心靈映照，自然便是獨立而有力的藝術語言——韓秀指出，正是這樣的創新奠定了透納在藝術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