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字重現藝術大師靈魂，美國總統國家與社會貢獻獎得主韓秀解讀《色彩魔術師：透納》

作家韓秀（Teresa Buczacki）的最新藝術家傳記作品《色彩魔術師：透納》近日問世，2025台北國際書展期間，韓秀受邀回台舉辦三場新書講座，與不同年齡層的讀者分享研究心得。該書根據原文史料，以細膩與戲劇性並具的文筆，忠實呈現畫家威廉．透納（William Turner）的生平及藝術成就，該書精選六十幅透納畫作，每幅均附有深入淺出的點評，提供讀者作為鑑賞入門。

韓秀是一位美籍華文作家，父親韓恩在抗戰期間曾是美國駐華武官，母親趙韞如在當時是小有名氣的話劇演員。1946年，韓秀出生於紐約曼哈頓，年幼時便被母親私下托人送回中國由外婆撫養，文革時期因其身世背景而備受孤立及歧視，1978年才在美國外交官協助下重返美國。

八十年代，韓秀以外交官夫人的身份穿梭於海峽兩岸，她於1983年提筆創作，並在2020年榮獲美國總統國家與社會貢獻獎。韓秀雖以小說體裁聞名，但其寫作文類及題材相當廣泛，曾受三民書局邀請撰寫四本童書傳記。2014年起，韓秀結合自身在世界各地藝術場館的閱歷，及大量文獻研究，截至目前為止她已推出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卡拉瓦喬、李奧納多．達．文西、林布蘭、塞尚等人的傳記作品。

講座上除了推介新書，也回顧一系列藝術寫作的起源。她提到她前三十年寫作的內容都與藝術無關，「多半是些很痛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的回憶。」

直到2014年，一位台北編輯向她邀稿藝術家傳記。儘管沒有藝術史背景，她仍義不容辭——對韓秀而言，藝術和文學的的生命力遠超過政治，這些人類智慧的結晶禁得住時間考驗，能夠留下持久影響，值得每個人去學習與繼承。

她的第一本藝術家傳記以林布蘭為主人翁——因為父親的家族來自荷蘭。然後是塞尚、米開朗基羅，接著一步步走進文藝復興時期的汪洋大海。「我書寫的每一位藝術家都是我非常熱愛的，能夠為他們做一點事，對我是極大的榮幸。」

她大方承認寫作透納傳記是基於強烈的情感及認同。「我當然是愛他，沒有第二個原因。」

在《色彩魔術師：透納》中，韓秀深入探討了透納的童年——那絕非溫暖童年，圍繞在小透納身邊的是貧困髒亂的居住環境，他的理髮師父親一心剝削兒子的才華以牟取蠅頭小利，精神崩潰的母親則經常失控咆哮；幸運的是，透納的舅舅和舅母對他展現了無微不至的關愛，主動提供學費，希望他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儘管透納在學業上表現不佳，但舅舅的用心良苦並未就此止步。舅舅發現透納對繪畫的天份，巧妙安排他到朋友的作坊中協助書籍插圖上色。這一機會讓透納接觸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媒材——水彩。顏色在水中的流動，點燃了他對藝術的熱情，最終驅使透納奔往皇家美術學院。

讓透納錄取皇家美術學院的作品是《從東南方觀察拉德利會堂》（'Radley Hall from the South-East），韓秀分享一件相關趣事。其實考官們一開始是持保留態度的：拉德利會堂如此美輪美奐，為何前景的草木卻毫無秩序的蔓生？

「難道你不知道傳統英格蘭庭園很講究園藝的嗎？」考官們質疑道。「因為歷史是不能修剪的。」透納理直氣壯的回應，讓一班考官倍感驚艷，這句話也成為他通往藝術巔峰的起點。

當然，並非進入美術學院後人生便一帆風順。韓秀指出，透納的出身也曾為他帶來過麻煩。尤其他的市井口音，聽在皇家美術學院的教授學生耳裡極為刺耳；然而透納從未考慮過修正，因為他認為改得了口音改不了身世——但正是這種我行我素的態度，提供透納畫作最堅實的基礎。

「由於身分卑微，透納在美術學院時受到過無數的批評，這些批評後來也都集結成冊，成為後世研究畫家的材料。有批評也會有反批評，透納在這雙重漩渦裡卻始終堅定不移地為自己眼睛作畫。」

評論之惡毒，無孔不入。彼時歐洲畫壇對於色彩與線條是哪一項對畫作更為重要仍爭論不休，批評者卻藉此大作文章，詆毀透納的作品只是一堆模模糊糊的顏料；也有人譴責透納不敬仰上帝，因此只能畫出沒靈魂的鬼扯淡。而透納只是淡淡反擊：「在創世紀之前，這個世界就是有色彩的。」

「透納堅持畫他親眼所見的，並且維護它。」韓秀說：「他始終是向前走的，就像相信那是一條真實且正確的方向——透納是什麼人？首先，他是個偉大的創作者。」

韓秀表示，在她所有藝術家傳記作品的寫作中，最吸引她的往往是藝術家的童年及與其生命中交織的情感。「傳記不容許虛構的空間。如果允許虛構，我是不會讓透納經歷那些痛苦的。正因為他的痛苦，才使得畫作如此強烈。」

寫作《色彩魔術師：透納》，她往往是從畫作出發，追根溯源，探索藝術家在何種情境下、何種時代創作出這樣的作品。因為創作者與其時代密不可分。如透納生活的時代正值工業革命，大英帝國積極向海外拓張勢力，令原本便存在的奴隸貿易更形嚴重。

一生渴望和平的透納痛恨戰爭，並強烈反對奴隸制，認為每個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絕不應將他人視為低己一等而加以踐踏。其作品《奴隸船》（The Slave Ship）正是對極力否認惡行的英國政府的激烈抨擊，也因畫面過分慘烈而備受責問：人口販子為詐取保險金，將黑奴拋進海中，任之在風暴波濤中翻滾，等待死亡——而這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下進行。

「在寫作期間，我深入研究那個時代及大英帝國的狀況，從中理解這位從貧民窟出生的苦孩子經歷過的一切磨難。我希望能夠將這些磨難描繪得非常清晰。」對韓秀而言，寫作藝術家傳記最重要的是同理心——試著去明白當事人內心最深沉的痛苦，且不應淪為空口無憑的想像。

在講座上，有讀者提到假如作者對傳主有強烈認同，那這樣的認同要如何能與史料記載平衡呢？韓秀回應，問題的癥結並不在平衡。歷史，總是人戴著有色眼鏡書寫的，其根據也僅僅是勝利者的歷史。

「但史料裡有真實。有時候我不喜歡自己的發現，但這沒關係，個人的好惡不會改變它的真實性。你必須將它放在書裡頭，讓後人能夠博覽全貌，去分析在此之前的史觀有沒有道理。」

這也是為什麼《色彩魔術師：透納》的資料是批評與反批評並陳。批評裡頭有沒有1%的正確？有的。那反批評裡頭有沒有1%的錯誤？也有。「我們要挖掘的就是這個東西，這才是non-fiction（非虛構寫作），不是我的想像，也不是我的一廂情願—— 如果是一廂情願，呈現出來的東西是不對的，傳記也就成為犯罪。」

也許韓秀對藝術、對真實的堅持是植根於文革期間的艱辛經歷。紅衛兵抄家時，將外婆家中所有與「四舊」沾得上邊的東西都毀了，她因而對失去的痛楚特別敏感，格外珍惜藝術的存在。在《色彩魔術師：透納》裡，讀者能讀到韓秀以滔滔言詞闡述透納的藝術魅力，對藝術的深刻理解與熱愛不言而明，每個細節都值得藝術愛好者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