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僅是味覺記憶,更是對故鄉的思念與生活藝術的體現──談魯迅、周作人兄弟飲食喜好大不同

涉獵廣博的美食名家朱振藩,以別出心裁的視角,將二十位近現代風流人物的飲食生活作為主線,勾勒出一幅交織著色香味與情感哲思的美食人文長卷,本文摘錄周作人的獨特味覺經歷,展現其背後的人品性情、生活藝術、文化底蘊和社會變遷,展現飲食品味與食家風範。(編按)
文/朱振藩
回歸到吃這一主題,周家兄弟因稟賦及閱歷上的不同,自然大有區隔,且對故鄉的食物,亦執不同的觀點。
對於故鄉的蔬果,魯迅在〈朝花夕拾〉小引裡,便提出自家見地,說:「我有一時,曾經層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它們也許要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顯然像是心中的一片雲,偶而留下它的蹤跡。
比較起來,周作人總是難忘故鄉的吃食,且不論那「五月楊梅三月筍」,凡是甘蔗、荸薺,水紅菱、黃菱肉,青梅、黃梅,金橘、岩橘,各色桃李杏柿等,一直「有點留戀」,尤其是鹽煮毛筍,其新鮮甜美的味道,乃「山人田夫所能享受之美味」,絕非芻豢之人所能理解。其次則是上不了檯面的黃菱肉,感覺起來最有味。另,魯迅對新鮮的糕餅,一向勇於嘗試,日記常提及廣東的玫瑰白糖倫教糕;周作人心中所繫念的,則是故鄉的麻糍與香糕,還自我調侃道:「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從未曾吃到好點心。」
除此之外,魯迅吃得很廣,敢品嘗蛇肉、龍虱、桂花蟬等異味,也能親操刀俎,以干貝燉火腿,蘸著胡椒吃。且在吃猴頭菇後,更謂:「猴頭已吃過一次,味道很好,但與一般蘑菇種類頗不同,南邊人簡直不知道這名字。說到食的珍品,是燕窩魚翅,其實這兩種本身並無味,全靠配料,如雞湯,筍,冰糖等。」他的美食路數,有其獨特性格,與乃弟的談吃,雖非南轅北轍,但亦絕少交集。
詳閱周作人談吃的文章,縱使開啟現代散文中談吃的傳統,但他並不專力於此。此類散文,散見在各集子裡,可視為他生活藝術及民俗文化的延伸,並藉由談吃,寄託他對故鄉的蓴鱸之思。是以他不著意描寫食物或菜肴的色香味,亦不炫耀夸談其飲食經驗,而是展現其一貫的散文風格,旁徵博引、文字樸拙,於含蓄蘊藉中,別有一番苦澀的風味,故有物外之旨,特別耐人尋味。
鄉愁揮之不去,舊味杳然無跡,寫來似淡實濃,精華內蘊其中,反覆再三致意,令人回味不盡。周作人之於吃,其清風苦雨處,既飛揚且落寞,將他「談吃也就是他對待生活的態度」,發揮得淋漓盡致。以下種種,可見端倪。
大家都知道,北京那裡的人特重烤鴨,粵、港人士則偏嗜燒鵝。後者源自明州(今浙江境內),與紹興相鄰,周作人長於斯,喜歡鵝的「粗裡帶有甘(並不是甜)味」,「覺得比雞鴨還可取」,就不足為奇了。而他寧取鵝的理由,居然是「鴨雖細滑,無乃過於腸肥腦滿,不甚適於野人之食」,此誠與他清高、刻苦和耐品的飲食思考一致,亦與民俗風土若合符節,惟他所喜歡的鵝肉,主要是熏鵝、糟鵝及扣鵝,而不是台灣的白煮鵝或潮州式的鹵水鵝。
關於熏鵝,紹興的食法為蘸醬、酒、醋吃,味道「非常的好」。而一名燒鵝的熏鵝,其在享用之時,亦有高下之分。周以為「在上墳船中為最佳,草窗竹屋次之,若在高堂之下」,反而不如吃扣鵝或糟鵝來得適宜。所持原因很簡單,竟然是「殊少野趣」,果然有他那超逸獨特的個性滋味。
周最愛吃的物事,應是自許為天下第一的豆腐。以豆腐入饌,「頂好是燉豆腐」,這種鄉下吃法,為「豆腐煮過,漉去水,入沙鍋加香菰、筍、醬油、麻油久燉」,透味即成,風味極佳。此一老式家庭菜,有的地方稱為大豆腐。
大蒜煎豆腐亦為鄉下的家常菜,先把豆腐切片油煎,「加青蒜,葉及莖都要,一併燒熟」。其滋味竟讓不喜蒜頭的周作人,把碗內的青蒜吃得很香,而且「屢吃不厭」。
還有一種「溜豆腐」,製法是「把豆腐放入小缽頭內,用竹筷六七隻併作一起,用力溜之,即是拿筷子急速畫圈,等豆腐全化了,研鹽種(或稱鹽奶,云是燒鹽時泡沫結成)為末加入,在鍋上蒸熟」。此味「以老為佳,多蒸幾回,其味更加厚」,其妙在「價廉物美,往往一大碗可以吃上好幾天」。他更打趣的說,「早晚有這些在桌上,正如東坡所說,亦何必要吃雞豚也」。
除此而外,紹興的鄉下人「咬醃魚過日子,也是一種食貧,只是因為占了海濱的光,比吃素好一點兒,但是缺少維他命,……須要菜蔬來補也一下,可是恰巧這一方面又是醃菜為主」,未免是個缺點,其唯一的救星,則是誰都吃得起的豆腐。當周作人靠筆耕為生,潦倒困頓之時,不忘自我解嘲,稱:「一塊鹹魚,一碗大蒜(葉)煎豆腐,不算什麼好東西,卻也已夠好,在現今可以說是窮措大的盛饌了。」窮乏不改其樂,淡中滋味更長,自嘲意味濃厚。
豆腐再製而成的臭豆腐乳,周作人認為「味道頗好,可以殺飯,卻又不能多吃」,只要個半塊,便可下一頓飯,堪稱經濟實惠。他還調侃地說:「鄉下所製乾菜,有白菜乾、油菜乾、倒督菜之分。外邊則統稱之為霉乾菜,乾菜本不霉而稱之曰霉,(臭)豆腐事實上是霉過的而不稱為霉,在鄉下人聽了,是有點兒彆扭的。」
下飯之物,周除以上列舉的,尚有「過酒下飯都是上品」的醃螺獅青和醃蟹。前者紅白鮮明,後者其貌不揚,「儼然是一只死蟹,就是拆作一胛一胛的,也還是那灰青的顏色」。由上觀之,他所吃的這些,全是大眾吃食,只有真識其中味的,才會一直念茲在茲。
而在揚州,扒燒整豬頭可是道大菜,能堂而皇之的進入華筵中,可是在其他地方,卻是平凡至極之物,不登大雅。周作人對於此味,很是喜歡,就算「看去不雅,卻是那麼有味」。他小的時候,便在攤上用幾個錢買豬頭肉,白切薄片,置乾荷葉上,微微灑點鹽,空口吃不錯,夾在燒餅裡尤佳。他所吃過最好的一回,在個山東朋友家裡。這位老兄乃清河人氏(武松的鄉親),長於做詞,有次過年招飲,用紅、白兩種做法燒豬頭,搭配白饅頭吃,看起來滿寒酸的,周卻形容成「甘美無可比喻」,還說:「那個味道,我實在忘記不了。」從平凡物事中寄真情,充分流露出他個人清高、淡泊的心理,殊堪玩味再三。
另,周氏兄弟都愛吃辣椒。魯迅所以鍾情於此,肇始於赴江南水師學堂就學,當零用錢將罄,無力添衣禦寒。待冷鋒一到,凍得渾身瑟瑟、砭人肌骨,在無可奈何下,就開始吃辣椒。每當夜深人靜,寒風呼嘯之時,就取一枚辣椒,分段送嘴咀嚼,辣到額頭冒汗,周身發暖,才睡意消減,再捧書而讀。長期下來,漸習以為常,進而成為慣例,終至腸胃受損,遂成不可承受之重。
基本上,周作人愛辣,出自天生。曾說:「五味之中只有辣並非必要,可是我最喜歡的卻正是辣。」還分析各種辣味。指出:「生薑辣得和平,青椒(鄉下稱為辣茄)很凶猛,胡椒芥末往鼻子裡去。」至於他當作「辣味的代表」──青椒,「用處就大了」,用做辣醬、辣子雞、青椒炒肉絲,固然不錯,但他卻「喜歡以青椒為主體的」,最稱珍味而念念不忘的,則是「南京學堂時常吃的醃紅青椒入麻油,以長方的侉餅蘸吃」。這種吃法,當然比乃兄空口吃青椒來得有味。他甚至抱怨,北京無如此厚實的紅辣椒,「想起來真真可惜也」。太息之情,躍然紙上。

作者:朱振藩
出版社:麥田出版/城邦文化
出版時間:2025年3月6日
「無味者使之入,有味者使之出」一語,為袁枚在《隨園食單》中的至理名言。周氏引申其意,認為「有味者使之出,不過是各盡所能,還是平常,惟獨無味者使之入,那便沒有不好吃的菜,可以說是盡了治庖的能事了」。而這種大司務不惜工本、煞費苦心所準備的上湯,自味之素(即味精)上市後,雖給予家庭主婦與旅客不少便利,但許多大飯館自甘墮落,使得無味者使之入不再是難事,「更不要什麼作料與手段」。旨哉斯言。從此之後,中餐化萬千味成一味,既失本色,當然沈淪,徒增遺憾。幸好許多有志之士,揚棄味精,努力發揚古味,致「百鮮都在一口湯」,仍在台港兩地,繼續傳承發揚,周氏地下有知,應感欣慰。
讀罷《知堂談吃》,但覺周作人所懷念的故鄉吃食,導入民俗風情,反覆所回味的,即是「淡」中饒滋味,苦澀有真趣,如啜苦茗般,非深深體會,無法究其奧。尤其在清茶淡飯裡,超脫現實局限,過得安貧樂道,將生活藝術化,這種審美執著,有如深谷足音,滌盡塵俗物欲,回歸人類性靈。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之《食家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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