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捷砍人案引發恐慌 行凶加害者難道對傷害他人「無感」?
台中捷運今(5/21)日上午,一名二十歲男子持刀隨機攻擊,造成2名旅客受傷送醫。經調查,懷疑凶嫌可能罹患思覺失調症。我們應該如何看待社會中潛在的危險因子,是不是在他們成為高風險存在之前,還有可以挽回的機會?(編按)
文/岡本茂樹
笑著說出悲慘遭遇的受刑人
「說實話,我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被害人的事,監獄裡很多人都比我更惡劣。回到外面的世界(社會),我應該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這是一位坐在我面前,年近四十的男性受刑人所說的話,地點是監獄裡的小房間。假設他的名字叫香川吧,香川因為煩惱和同房受刑人起衝突,申請與我個人面談。聊了三十分鐘,他終於提起自己犯下的事件。
香川的罪名是傷害致死。雖然他表示自己不是故意殺害對方,但終究奪走一條性命,被判處十二年刑期,當時剩下兩年多。一個關在監獄十年的人理直氣壯認為自己沒有對不起被害人,任誰都會想罵他:「都關了十年到底在做什麼?」「怎麼不想想死者家屬的感受?」「居然還想再犯!」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對他破口大罵就能讓他改過自新嗎?相反的,聽到責罵他反而會後悔說出真話,立刻拉下「心中的鐵門」,不發一語。說出真話卻遭到否定,任誰都會瞬間關上心房,即使是受刑人也不例外。
那麼該怎麼做才好?方法很簡單,他之所以「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被害人的事」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根源),首先就是找出那個理由。「謝謝你告訴我真正的想法。」我先感謝他願意說真話,展現傾聽的態度。他開始告訴我事件原委。
香川沒考上高中就去工作,但是在職場人際關係碰壁,離職加入暴走族。他和暴走族成員一起恐嚇取財,久而久之成為同伴間的首領,偷竊機車、無照駕駛、吸食強力膠等無所不來。第一次進到少年院是在十六、七歲,總共進出兩次。犯了錯接受輔導,又再度犯錯、再度接受輔導,他的青春幾乎都在少年院度過。第一次進少年院時,他說自己「有反省」,回到社會又再犯錯。而第二次進到少年院,他說「已經習慣裡面的生活了」。
年紀超過少年院的收容標準後就是送進監獄。他無法斷絕與暴走族同伴的關係,持續竊盜、恐嚇,兩度入監。「老老實實」服完兩次刑期出了監獄,終究還是犯下重大案件。那天他一如往常和同伴去飆車,看到前方機車騎士蛇行,認定對方刻意找碴,一路逼車,追上後再把對方抓來痛打一頓,最後將奄奄一息的被害人丟棄山林,揚長而去。
用笑容自我防衛
講述如此悲慘事件時,香川臉上居然掛著笑容。這麼殘忍的事,他怎麼「笑」得出來?我了解很多人想說他「根本不是人」,但他這樣的行為其實有心理上的重要意義。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既定觀念,認為描述一件不好的事情時應該面帶嚴肅或一臉愧疚。但是香川沒有做出相應表情,反而面帶笑容,所以我們會斥責他「笑什麼笑」、「不知羞恥」,但如此只會讓他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房再度關閉。他之所以笑,其實是成長過程中下意識練就的自我防衛,簡單來說就是避免自己受傷的「習慣動作」。通常人在開心時會笑、悲傷時會哭,但是當我們抗拒面對真實情緒(尤其是負面情緒)時,要不選擇徹底壓抑,要不就轉變為其他情緒,也就是「笑」,開心時會笑,悲傷或痛苦時也用笑來表達。
有些人不願(不能)在悲傷時表現悲傷的情緒。他們通常在小時候有過相同過往,不願(不能)在悲傷時表現悲傷的情緒,所以長大成人依舊如此。小時候有過痛苦過往的孩子,因為沒有人能接住自己,養成悲傷或痛苦反而要「笑」的習慣動作。也就是當父母沒能接住孩子受傷的心,孩子就會失去表達情緒的能力,轉而用偽裝的情緒(笑)封印真實的情緒(負面情緒)。
被霸凌的孩子遭到霸凌者用摔角招式對待卻露出笑容,他之所以笑並不是樂在其中,而是無法承受被霸凌的痛苦,只好笑出來。看到這景象的老師還以為大家開心玩在一起,沒看出霸凌的事實。當大人無法識破霸凌的真相,最糟的結果就是導致孩子自殺。有個說法是「絞刑臺上的笑容」,指的是死刑犯臨死前被繩索套上脖子的剎那,因為太過害怕而笑了出來,當承受不了內心的恐懼就會開口笑是人類的防衛本能。雖然我舉的是極端案例,但我想說的是,香川之所以笑是有心理原因的。而他之所以養成笑的習慣動作,原因一定在過往經歷中。
我接著他的話問:「原來如此,明明做了壞事卻不覺得對不起別人,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呢?」
「我小學的時候常把朋友打到鼻青臉腫,那時也不覺得自己做了壞事。好幾次我都被老師狠狠揍一頓,當下心想『我一定要殺了你』。」香川思考了一下,笑著講述這段過往。
「那時候你有沒有遇到什麼討厭的事情?家裡的情況又是如何呢?」我繼續追問。
「其實我媽有酒癮,每天都會莫名揍我。我爸在居酒屋上班,天天喝到半夜才回家,一回家就對我說教,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還邊說教邊踹我。這種情況持續好幾年了。」
「原來發生過這種事,不只被媽媽打,還被爸爸教訓和施暴……當時你的心情如何呢?」
「我從頭到尾都放空,只想著什麼時候才結束。」香川說著的同時,臉上又浮現笑容。
麻痺情感的過程
小時候如果遭到母親痛打,甚至被父親執拗說教和暴力以對,這種毫無來由的委屈經驗即使只有一次,也會深深傷害小孩的心靈,而且傷口會持續數年,久久不癒。然而香川卻是長期遭受生理與心理虐待。一開始他應該對父母的「不當管教」很不服氣,但是小孩子如果想反抗,一定會惹得力氣明顯占優勢的大人更生氣,我們可以輕易想像當時的他陷入深深的無力感之中。
長此以往,他開始麻痺自己的情感(內心的感覺)。畢竟經常感到心痛實在太過痛苦,放空是為了不要感受到心痛而保護自己(心)的方法,如此一來,心痛的感覺也隨著時間變得愈來愈遲鈍。然後,他學會了「笑」。他的笑是為了不要感受到痛苦而產生的「假情緒」(=習慣動作),但是在周遭人眼中,笑著對人暴力相向的人,就只是一個殘忍的人。
一個人對自己內心的痛楚若是變得遲鈍,也會對他人的痛苦無動於衷。香川把朋友打到鼻青臉腫,是因為無法再壓抑內心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我並不是要合理化他的暴力行為,但那是他將長期累積的壓力所發洩出來的結果。對於香川的暴力行為,老師也以暴力壓制。以暴制暴之所以在許多罪犯心中成為根深柢固的價值觀,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強化。
我們來梳理一下香川麻痺情感的過程:
在家受到父母不當管教。
↓
壓抑對父母的憤怒。
↓
因為累積壓力,在學校對人暴力相向。
↓
遭受老師暴力斥責。
↓
產生對老師(=大人)的憎恨。
↓
回家受到父母虐待。
↓
持續壓抑內心(藉由放空保護瀕臨破碎的心靈)。
↓
在學校胡作非為。
↓
再度被罵。
就是這樣的惡性循環奪走他珍惜自己與他人的心。
香川在小的時候,如果父母其中一人能接住他的心,如果老師能理解他施暴的真正原因,或者至少傾聽他訴說內心的痛苦,如果有人(心理師或周遭的大人)能撫慰他受傷的心,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只要能遇到這樣的大人,對他內心問題的「根」施以「養分」(=愛情),或許他就不會加入暴走族,更不會在之後犯下這次事件。
當然,我不認為成長環境的不如意可以為闖下大禍的香川開罪,他所犯下的罪是不容原諒的。我想說的是,問題的「根」在更深的地方,而這個根已經嚴重受傷了。說難聽一點,香川內心的根幾乎已經腐爛,無法感受到常人的痛苦。想要協助他更生,必須為腐爛的根灌注養分。處罰不是養分,只會讓根繼續腐敗潰爛罷了。
要協助香川更生,必須幫助他重新「感覺」小時候曾感受過的悲傷與痛苦,也就是悲傷時感覺到悲傷的情緒、痛苦時感覺到痛苦的情緒,讓他如實感受並且表達出來。或許有人認為:「那不是很簡單嗎?」然而對像香川這樣的受刑人而言就是做不到。
香川花了很長的時間將情感徹底麻痺,現在要他面對小時候的痛苦會伴隨巨大的煎熬。比起對被害人道歉一千次,要他回到小時候,用一句「我好痛苦」吐露真實心聲會讓他更加痛苦。或許有人認為這種更生方式未免太過寬容,但事實上這是很嚴厲的。即使如此,不這麼做就無法覺察「自己內心的痛楚」,也無法體會「被害人內心的痛苦」。我不得不說,唯有如實表達自己的感受,才有重新做人的一天。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之《教出殺人犯Ⅱ:「好孩子」與犯罪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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