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才能解脫?從照顧者的犯罪自白探究長期照護的壓力
照顧問題在高齡化的日本日益嚴重,看護人才流失、社會福利支持不足等,導致日本接二連三發生因身心疲於照護而殺害家人的「照顧殺人」事件。近年台灣也有不少「照顧殺人」的案件,我們該去關注的是,這樣沒有盡頭的照護持久戰,若沒找到有效預防的方法,最終將釀成人倫悲劇⋯⋯寶瓶文化於1月30日出版《無人知曉的房間:長期照護下,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希望能藉此讓大家看見照顧者的困境,一起找出更完善的對策,預防悲劇的發生。(編按)
文/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
照片上的茂與幸子緊挨著彼此,露出燦爛的笑容,背後是噴射著激烈水流的魚尾獅像。照片攝於二○○七年,當時的茂與幸子正在新加坡旅行。
二○一三年二月四日,神戶地方法院姬路分部的法庭正在審理該案件,木村茂因故意殺人罪被檢方起訴,出庭接受審判。茂對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事實確鑿無疑,因而審判的焦點集中在量刑上。
負責為茂辯護的是兩名由法庭指派的律師,辯護律師積極向法庭爭取對茂的緩刑判決,真摯地向陪審員講述茂與幸子曾經多麼幸福地共同生活著,並在螢幕上向法庭展示他們在新加坡旅行時的照片。
當時負責為茂辯護的一名女性律師這麼回憶道:「那是在我從事律師工作第二、第三年時所負責的案件。我對當時的主任、我的律師前輩這麼說道,總而言之盡力爭取緩刑判決吧。那時候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如此令人悲痛的案件絕對不能與一般的故意殺人案件一概而論,我至今還記得當時自己竭盡全力為案件辯護的樣子。」
在第二天向被告人提問的環節中,茂講述了自己對幸子的思念。
──對於將您的太太殺害一事,您是怎麼想的?
「我想著我到底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呢?我做的事是無可挽回的,我的腦子裡滿是這樣的想法。我很想要賠罪,想說一句,真的對不起。」
──現在再回憶過去,您覺得怎麼做能夠避免這起悲劇的發生呢?
「我應該盡早把妻子送到照護機構去的,這樣就能避免悲劇的發生。」
──您的太太已經去世了,您現在每天都在想著什麼呢?
「我每天都在想著我的妻子。沒有一天不在想著。」
──生病後的幸子太太對您來說是怎樣的存在呢?
「生病後的幸子就像三、四歲的孩童,很可愛。」
──您曾經有過不想再照顧幸子太太的想法嗎?
「一次都沒有。」
──為什麼猶豫著不願送幸子太太去照護機構呢?
「我妻子心情好的時候,我們倆的日子過得真的很快樂。如果她去了照護機構,我們就不能經常見面,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您曾經想過要永遠和您太太在一起嗎?
「是的。我一直是這麼想的。」
──如果當時您太太的病情繼續惡化,您還會繼續照顧她嗎?
「是的。我做好了準備,要一直照顧她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今後您打算怎麼繼續生活下去呢?
「我未來的每一天都會想著我的妻子,我的幸子,直到我生命的盡頭。」
二○一三年二月八日,神戶地方法院姬路分部宣布對茂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求刑為監禁五年)。判決認定該案件是由照護疲勞所引起的。
審判長這樣解釋道:「被告的妻子幾乎每天從深夜至清晨都無法入睡,被告堅持深夜帶妻子外出兜風,全心全意地照護著妻子。被告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疲勞都與日俱增。」
隨即,又補充道:「我們認為,被告對相伴四十多年的妻子的重視和呵護之情,自始至終都未曾動搖過。」
檢方也未提出上訴,判決最終塵埃落定。
二○一六年七月,距離案發已過去近四年,當時為茂辯護的女性律師仍對茂的案件記憶猶新。
「木村先生是個傳統、保守又相當嚴謹的人,會面時他未曾流露過半句不滿。但是我很擔心,木村先生這樣平靜的表現會讓陪審員產生誤解,認為他並沒有反省之意,因而產生不好的印象。因此,我給了木村先生一本筆記本,讓他把對妻子的情感記在本子上。這樣一來,他的心中便會充滿對妻子的思念和懷戀。」
在被起訴之後,茂一直靜靜地待在姬路拘留支所的房間內,幾乎每天都會在A4大小的筆記本上寫下自己對幸子的思念之情。擬題《心之日記》。簡記如下:
〈十月二十七日〉
我很後悔,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明明是快樂的日子比較多,自己究竟為什麼要殺了你呢?每天都在想,到底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結束你的生命?難道我已經喪失理智了嗎?對不起。我很後悔。
〈十月二十八日〉
請聽我說。兒子對我說,我不能繼續在從前的家裡住下去了。可那是和你一起共同生活了四十年的家啊,我們要永遠一起生活在這個家裡,你說呢?我想一直在那兒住下去。那裡還有你留下的印跡,處處是你的影子,我想在那兒與你共度餘生。
〈十一月二十九日〉
今天早上,我做了個夢,夢裡的我們正同枕共眠,相依相伴。想著睡在我身旁的你,正無比喜悅,突然聽到了叮咚叮咚的聲音,啊,原來是清晨叫早的報時聲。多麼幸福的夢境啊。好久不見了,幸子。是我親手結束了你的生命,對不起,幸子。
〈十二月二日〉
明天我似乎就能獲得保釋回家了。然而你卻回不了家了,只有我這個殺人犯獨自回家。幸子,對不起,對不起。
〈十二月四日〉
我並不是有意要殺你的。幸子,我這麼這麼愛你,那天為什麼生出那樣絕望的念頭呢?我一直想著要好好照顧你,然而卻做出那樣的事。做出那樣無法想像的事情,親手結束了你的生命,我多麼想與你共赴黃泉。對不起啊幸子,只有我獨自活了下來。
殺害了妻子的茂的確罪孽深重,然而法庭以一紙緩刑判決,為這起悲慘的案件畫上了一個溫情的句點。原本恩愛有加的茂與幸子夫婦倆,卻因這殘酷的現實天人兩隔,想必陪審員也為這一切動容吧。
「幸子,我奪走了你的生命,真的很對不起。請你安息吧。」
二○一五年九月十六日晌午,秋風漸起,這是茂第一百五十三次為幸子祈福。茂正行至西國巡禮中的第二十四號寺院,位於兵庫縣寶塚市的中山寺,他雙手合十,向幸子吐露心聲。
茂已為幸子祈禱了一百五十三次。為祭奠幸子,茂正一直在四國八十八所及西國三十三所奔波,進行參拜巡禮。
在參拜巡禮的過程中,考慮到自己年事已高,茂有時也會心生退意,然而為了確認自己對幸子的感情,他仍然打算挑戰自我。二○一三年三月,緩刑判決宣布後沒多久,茂便開始了參拜巡禮。現在,茂正要開始第二輪巡禮。
「我也想過,這趟巡禮得在哪兒結束啊,我沒法再繼續了,但現在,我想為了孩子他媽堅持下去。」
住在遠方的兒子曾邀茂前去與自己共住,但茂拒絕了,他現在仍住在曾是案發現場的自家公寓內。茂打算永遠住在這裡,因為這裡是一直以來,自己和幸子一起生活的地方啊。
二○一五年十二月二日,一個寒意正濃的冬日。為了對茂進行第三次採訪,我們首次受邀來到茂的家中。我們得知,房間仍保留著案發時的原樣。
狹小的臥室面積只有四張榻榻米大小 ,夫婦倆結婚時購置的雙人床占據了臥室的大部分面積。茂與幸子結婚四十七年以來,一直在此相依共眠。而後,茂也是在這張床上,親手結束了幸子的生命。現在的茂每晚仍繼續睡在這裡。
進入隔壁的起居室後,只見電視機旁擺放著一座高約兩公尺、筆直如柱的古老落地鐘。這也是夫婦倆結婚時購置的。滴答、滴答……落地鐘長長的指針不停歇地走著,彷彿記錄著茂與幸子共同走過的這幾十年充滿喜怒哀樂的人生軌跡。
牆上貼著幾張夫婦倆旅行時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兩人笑容燦爛,幸福甜蜜。茂對我們說,這個家中充滿著他與幸子的回憶,只要待在這裡,便能感覺到幸子就在自己身邊。
既然如此深愛著幸子,為什麼要將她殺害呢?
「那時候的我,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精神幾近崩潰。現在想來,當時應該有能夠幫助我的人。但是,我卻獨自一人承受了所有的壓力,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向他人求助。」
作為照顧殺人案件加害者的茂,向我們毫無保留地吐露自己的心聲。即使遭到家人反對,茂還是鼓起勇氣接受我們的採訪。最後,我們向他詢問了做出這個選擇的理由。
「照護這件事,愈想努力做好愈容易將自己逼入絕境。也許真的行之不易,但我希望人們看了我的故事後,能夠不要再和我犯一樣的錯誤。將我的經歷與大眾分享,也許能對他人有所幫助吧。」
夜晚,獨自睡在雙人床上的茂有時會突然醒來。那時候,深夜照顧幸子時的一幕幕便清晰地在眼前浮現,兩人一起的深夜兜風,在床上輕輕拍著幸子的背……
「我聽到孩子他媽對我說:『你今後也要一直向前看,好好地生活下去啊。』」
茂對此深信不疑,他下定決心,要連著幸子的那份一起,努力過好今後的每一天。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之新書《無人知曉的房間:長期照護下,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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