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盡頭，芳療照護師如何用香草精油解開病人缺憾，走向和解？

文／吳宙妦、林甄

伊蘭——不願只守著一棵樹的男人

那天，要進行服務之前，共照師還特別請託我：「老師，妳可不可以想辦法找出原因，讓我們知道他為什麼都病到這種地步，還對那些事情存著綺麗的妄想？我總覺得在他那些反常的言行下，可能隱藏著某些內在的情緒狀態。」

我笑笑說：「嘿，綺麗的世界應該直到進棺材那一刻都還令人嚮往吧！」

共照師聳聳肩說：「就算沒法理解他為什麼有那些遐想，至少請妳想辦法讓他安靜一點。他真的太聒噪，吵得鄰床的病人都受不了，不想理他。但是他沒放棄哦！還往外擴展，到處找人聊天，和外籍看護打情罵俏。」

當時，阿勇的腹脹相當嚴重。因為是肝癌末期，整個腹腔都癌化了，用手按摩腹部時，感覺是堅硬的，幾乎按不下去，而且出現黃疸現象。令人費解的是，通常肝膽的癌末病患，幾乎都處在強烈的劇痛中，阿勇卻沒有疼痛感，還整天一副很愉悅的樣子。

也許，他滿腦袋想的，都是美麗的事物吧！

「他有排氣嗎？」我詢問。

「沒有。」護理師說。

看來，得先解決他的嚴重腹脹。有什麼油適合處理腹脹呢？我的腦海裡閃過薄荷和迷迭香。但我直覺他的腹脹除了肝癌，也可能受到情緒的影響，這兩支油不見得命中靶心。

看他在安寧病房裡的表現，活像舞台上賣力演出、搏人一笑的小丑。在那極度亢奮的情緒下，可能潛藏著極深的落寞吧？說不定讓他選擇自己喜歡的氣味，可以協助他、引領他，對自己的情緒與身心狀態有所覺察。

我拿起一盒常備的精油，走到阿勇身旁，喚了一聲：「阿伯！」他轉過頭來，笑嘻嘻地說：「妳可把我叫老了！叫大哥就好啦！」

「哈哈！」我尷尬地笑一笑，隨即說：「哦，大哥！請幫我挑一支你喜愛的氣味吧。」

阿勇問：「怎麼選呀？」

「一支一支聞聞看，找自己覺得好聞、喜歡的氣味。」

阿勇拿起油，把瓶蓋湊近鼻子，認真嗅聞著。忽然，他像尋著了寶，開心的笑了起來：「就是它了！」說著又深深吸了幾口，眉毛高高揚起，一副舒心快活的模樣。「這氣味聞起來令人通體舒暢耶！」

「哇，是伊蘭！」我詫異地叫了出來。

一個學生悄悄說：「哦唔，怎麼這麼妖嬌呀？」

我把伊蘭滴入基底油中，調和了起來。伊蘭的氣味宛若佛朗明哥舞孃，穿著紅色的大圓裙，激情狂熱地旋舞著，侵略性地攻佔整個安寧病房。

幾個鄰近的病友，皺起眉頭問：「這是啥味？」

伊蘭又稱「花中之花」、「香氣炸彈」，初次聞到的人常會被那嬌豔、濃烈的氣味攪擾得身心蕩漾。敏感一些的人，甚至會有赤裸裸直面感官慾望的窘迫。

但這氣味，竟讓阿勇覺得愉悅舒暢、寧靜祥和；他一反往常躁動的狀態，靜靜坐在一旁。

倒是原本安靜的病友，嘰嘰喳喳和看護討論起這這妖嬈的氣味帶給他們的奇妙感受，還帶出其他話題。冰冷寂寥的安寧病房，好像春風拂掠，霎時間生氣盎然！

我持續緩慢、輕柔地在阿勇腫脹的腹部揉撫，他開始打起嗝來。學生驚訝地問：「伊蘭有排脹氣的功效嗎？」

「從生理學和藥學性來看，都沒有。」我說：「但是，伊蘭以催情的效果聞名，可以促進大腦多巴胺和催產素的分泌，是很強的情緒鎮定劑。它可以讓人放鬆，減緩焦慮、憤怒等情緒，還能讓人產生幸福的感覺。」

伊蘭的餘香持續在病房中游蕩，嬌媚的花精靈宛若拿著仙女棒旋舞點染，化開一室的鬱悶憂惱。

顯然，阿勇的腹脹不全然是生理因素，還有更多的情緒因素。他長期處於身心分離的狀態，伊蘭開始幫助他身心連結，正視自己的問題。

後來從社工處得知，阿勇和老婆、小孩幾乎不相往來。只有決定進行安寧療護時，需要家人簽署同意書，社工特別通知他的妻子前來。據說她和兒子來去匆匆，十分冷漠，一副只是來簽字、虛應形式的莫可奈何。

這也不能怪他們，要怪就要怪阿勇年輕時太過率性浪蕩，只顧自己風流快活，對家庭缺乏責任感，沒好好照顧過妻兒。如今他老病窮愁，隻身在安寧病房面對所剩無多的時日，即使渴望家人的溫暖關懷，想必也無顏啟齒。

等阿勇連續排氣一陣子，腹脹情況稍稍舒緩後，我坐在他對面，凝視他的雙眼，慎重地問：「你清楚知道自己的病況嗎？」

「知道呀！我已經沒多少日子好活了。」

「你有什麼話想對在意的人說嗎？」

他遲疑了半晌，眉頭深鎖、欲言又止。忽然間，兩行熱淚簌簌從他臉頰滑落，停不下來地一直流......

一旁的看護見狀，竟風涼地說：「哇，從來沒看你哭過！今天是怎麼啦？」

阿勇沒理會她，任那止不住的淚水肆意地流著......好像終於可以把一肚子的悲傷憂惱傾洩出來。

「你就好好地哭吧！」我說：「能哭出來是好事。你看你，肚子脹這麼大，就是把一堆情緒都藏在裡頭。我相信你這一生一定有過許多難忘的故事，血淚交織、愛恨糾結。你此刻已經時日無多了，你希望自己下輩子再來的時候還背著這麼多情緒嗎？」

「不要，」阿勇搖搖頭，「我希望是輕鬆地來。」

「那就在這段時間，把這些情緒都丟掉。你可以告訴我，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起碼我們可以幫你把想說的話，轉達給你最在乎的人。」

阿勇轉頭面向共照師，「可以嗎？」

「當然可以，」共照師點點頭，「我們會盡力幫你的忙。」

阿勇抹抹眼淚，「我最想對太太說――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想必已經在他心裡放了許久。阿勇後來告訴我：每當他太太偶爾來訪，這句話就會擠到嘴邊；但是一看到太太冷漠木然的表情，便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社工聯絡阿勇的妻子，說她先生有話想對她說，請她來一趟。妻子卻一直拒絕，不肯前來。最後，社工只好說：「妳就當是陪他演最後一場戲吧！愛也好、恨也好，這場戲演完，他的人生就要落幕了！」

妻子終於答應來看他。

隔週，我們為阿勇準備一個生前告別會。在籌備期間，我和阿勇相處的時間較多，慢慢瞭解了他的生命故事。原來，他是一個典型的敗家子。家裏是三重的大地主，他是老么，上面還有好幾個哥哥。年輕時，他吃喝嫖賭樣樣來，就這樣把家產一筆一筆敗光！父母兄長管不動他，看著他把自己的人生走到這地步，也只能搖頭嘆息。還好，哥哥們還顧念手足之情，阿勇的醫藥費都由哥哥們共同分擔，偶爾也會來看看他。

但是換一個角度看，阿勇的生命真是多采多姿！什麼都玩過、什麼都體驗過，他是一個勇於冒險、不甘於無趣的人。即使在醫院裡，甚至到了安寧病房，仍然色心不改，見誰都要囉嗦一陣。這的確很煩人，但也讓病房裡「挺熱鬧」的。在確定妻兒會參告別會之後，阿勇的聒噪變得活潑起來、可愛起來。也許，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吧！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之《帶著愛與療癒的香氣行者：一個芳療照護師，以香草給予14個傷痛心靈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