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任/新故鄉
長大後難免自問回憶是不是自帶濾鏡,再次回到高雄鳳山的貞香小吃部,才發現回憶從來沒有美化什麼。
離開出生地之後的米糕盡皆無味,總以為差異在魚鬆與滷汁。重回大骨焢湯的氤氳蒸氣中,這次終於看見老闆每次小碗盛好糯米後,澆淋幾匙,旋即將碗翻轉倒出多餘滷汁,再淋再倒,反覆數次,直到每粒糯米皆細密入味。
生活中我們大抵知道誰誰誰傷口就是縫得比較漂亮,誰誰誰可麗露外殼烤得比較焦香。那些信手拈來從不隨意,其實精工。一個手勢晃眼就過,但我花了三十年才看出來。
必然要點乾麵,出外後發現澱粉倒醬油喇一喇竟可寬容為麵。當貞香真香的乾麵再次上桌,油蔥、肉燥這些離散的魂魄被召回,點睛的那片瘦肉是開光,乾麵重新還魂。小時不懂的豆芽韭菜清洗味蕾,是盛宴後的一杯茶。
會因乾麵米糕、淋當歸酒的四神湯就思鄉欲返嗎?大概不會。
身邊的人大抵兩種,奮力進城或鄉居靜好,此中差異或許是對距離的感受。那究竟是生疏或是不打擾的禮貌,閱讀空氣是彼此各自的義務。很多話往往在開口之前都說完了,真不小心露出口風的,不是討論而是定論。若人被自己或命運擺在錯誤的地方,我目睹過太多太多的不快樂。
大齡與大疫後愈來愈少出門,終於坐在美食街,內心想的是湯麵,日本的那一種。沒有高鐵或沒錢搭高鐵的年代,公路夜車直奔中山站排隊抽長長號碼牌的,一風堂拉麵。「特地赴日學習多久多久」、「根據台灣濕度重新調整麵條比例」……當年一句一句敲進心底的宣傳還是昨日,麵條必怯生生選極硬,假裝自己是吃得很習慣的人。
那豬背脂與豚骨融合的濃郁一入口我竟覺得放鬆與懷念,像小時候的冰淇淋汽水,像進城後夜店跳整晚的第一夜。也知道世間多有行萬里路赫然故鄉最美的一派,直到反悔的那一日前,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得不夠遠不夠久。
但在這城中人生漸多於城外人生的交界點,湧出如此鄉愁,有了新故鄉,或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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