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創傷症候群

職業婦女面臨懷孕生子時，挑戰重重，各行各業皆有不同的難處。而女醫師在繁忙臨床工作下，要孕育一個新生命，又是一段怎麼樣的考驗呢？

我曾在疫情三級警戒期間，穿著兔寶寶裝，在急診幫發燒病童看診採檢；也曾挺著孕肚，幫病況驟變的病人壓胸急救；或因來不及閃避X光輻射，自責擔憂不已。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在照顧新生兒加護病房期間作的夢了。

顧名思義，新生兒加護病房的病人皆為初生的嬰孩，因呼吸、感染、先天疾病、產檢異常等，出生後需住院治療。加護病房的患者，病情較普通病房嚴重，需要密集的生命徵象監測、呼吸輔助、急救藥物等治療，其中多數患者為早產兒，即未滿三十七周出生的新生兒。

隨著醫學進步，巴掌天使存活比例漸增，台灣目前二十四周以上早產兒存活率高達六成，但極不成熟的器官功能（尤其心臟、肺臟），面對感染、出血、休克等併發症，加上極迷你的尺寸，增加醫療照護的困難度（血管細如麵線），再再讓新生兒加護病房的醫師總是繃緊神經，看待每一個珍貴又稍縱即逝的生命。

那時一周內接連有兩對二十四周雙胞胎誕生，半夜又有令人措手不及的二十三周早產兒報到，燈火通明的加護病房，疲於奔命的醫護同仁，都是我們竭力與死神拔河的記號。令人無奈的是，過輕的體重、複雜的周產期狀況、出生後的併發症，讓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向家屬發出病危通知，最後是還沒來得及認識，就得放手的告別練習。眼泛淚光的父親，攙扶著虛弱的母親，看著保溫箱裡插滿管路的嬰孩，顫抖地留下手腳印的紀錄，而後便要送別這些小天使──此時的醫者，何嘗不感到挫敗與不捨？

尤其當時的我，也是個懷孕二十四周的母親。

於是噩夢就這樣襲來。在夢裡，我一如往常在病房忙碌，劇烈的腹痛猛然發動，映入眼簾的是擴散開來的血跡，天旋地轉後鏡頭來到病房，但這次我不是醫師，是早產兒的家屬，愧疚與不安排山倒海而來，為什麼我不多注意自己的身體？為什麼要讓孩子經歷這些痛苦？各種自我質疑萬箭穿心，就在崩潰之際，我被熾熱的淚滴嚇得驚醒過來。夢境與現實的分別漸趨清晰，腹內猛力的踢擊彷彿在安撫著我，原來我終究是幸運的那一位母親。

常有民眾問：醫療人員看盡生老病死，是否早就麻木了呢？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的確看盡各種曲折離奇的劇情，也看盡各種不同版本的死亡，但這些從來都不是一份文字病歷就能描述的，而是有溫度的生命故事。我知道請父母同時申請孩子的出生證明與死亡證明是多殘酷的事，我知道養大一個早產兒是多不容易的事，我知道要照顧臥床久病的孩子是多絕望的事。

身兼兒科醫師與母親的角色，時常讓我有許多換位思考的機會，從來都不容易，因為看過太多心碎的故事，但也因為這些傷是如此真實，我們的努力才更顯珍貴。在醫療崩壞的時代，有一群人依然在為下一代的健康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