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米食盛典

米食盛典。圖/Mrs.H
米食盛典。圖/Mrs.H

年節米食的重頭戲不在粥飯,供桌上的糕粿方是正角

一入冬,除吃無大事。

立冬進補,冬至食菜包湯圓,臘八分送粥品,轉眼間到了尾牙,又跟風大啖起潤餅和刈包應景。假若中西曆合璧,那麼還得加計感恩節火雞、耶誕大餐和主顯節國王派,這一路吃過去,不知不覺間,年就近了。

大凡節日,彷彿總也離不開吃食。過年尤其如此。年節諸事繁忙,神要送要接,祖先要拜,人忙於灑掃圍爐貼春聯,神事與人事雙線並行,遂多生禁忌。過年忌動剪動針線,忌醫,忌與人爭執,一切具有負面意涵或聯想的事物行為統統都要極力避免,只一點,過年不忌口。

過年的不忌口,尤其體現在米食上。

米是傳統農業社會的根本,小至聲效懾人的磅米芳(pōng-bí-phang),大至供桌上的米酒米糕,從零嘴到祭祀,處處可見米的蹤跡。現實點說,再沒有比米糧更能有效衡量一家一歲之豐餘荒歉的指標了。我這一代人自小物質不虞匱乏,食米不必問米價,然而,對曾仰賴番薯籤果腹長成的老一輩人而言,一碗米粒晶瑩熱煙蒸騰的白米飯,的確是逢年過節才得以企盼的奢侈。

不過,年節米食的重頭戲倒不在粥飯,供桌上的糕粿方是正角。

按地域、原料、祭祀對象之別,年節的糕粿大軍們足以衍生出好幾種分類法則:論口味,甜的是甜粿、紅龜、紅圓、鳳片、鬆糕或九層糕,鹹的和入蘿蔔或芋頭絲;論用途,甜粿酬神,鹹粿祭祖,另有祈求財運亨通的發糕。花式乍看下雖繁雜,其實呢,糕也好粿也好,甚至客語中的粄,粗略地說指的都是同一回事──磨米成漿,上屜蒸熟的米食。

我家儲藏室角落的石磨就是這樣來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磨米漿,總得先有塊磨吧。但話又說回來,為了炊粿,特意置辦下一塊磨,這筆買賣究竟明不明智委實不好說,理論上平時當然也能拿它來磨黃豆,可放著果汁機不用,大清早搬出石磨只求喝杯豆漿,未免有殺雞焉用牛刀之嘆。儘管如此,大節日借石磨來壓場壯聲勢,無疑是絕佳的道具。

一年一度,於是益發鄭重其事了。前一夜預先將秈米洗淨泡發,待隔日清晨,取一小撮白飯投入其中,連米帶水一併磨成漿。磨粿漿是樁體力活,一般交由家中的成人負責,孩童力氣小,只能從旁幫著添米水。年紀稍長以後,偶爾我也從媽媽手中接過石磨,象徵性地推轉幾圈,如此一來,觀摩中便也生出些許實作的趣致。

純當熱鬧看的話,興許會以為粿漿的關鍵在磨,實則不然。粿漿的門道全在米。炊粿用米,擇舊米較佳,米經陳放後含水量低,口感彈滑,香氣足。至於用量,我媽向來奉行宜多不宜寡──只要不是多得離譜,這裡添半勺那邊加一點,總能恰恰好,一旦短少,恐怕臨時補救不及。說者無心,但這話聽在我耳中,隱約也有一點為人媳婦的哲理。

粿漿磨畢,舀出一小碗加水燒開,再倒回盆內攪拌至糊狀。爾後著手炒粿料:油蔥打底,依序下肉絲、蝦米、香菇、鮮蚵……日常中可望不可及的山珍海味,此刻,在這小小的碗裡,組合成微縮的補償。澎湃點,還另備雞蛋和大腸。古早時放半枚雞蛋已稱得上闊氣之舉,到我媽手中,她作主加碼擱塊虱目魚肚;西南沿海盛產虱目魚,借魚肚的油潤芳氣為鹹粿增色,既暗合風土之道,卻也不至於太傷荷包。

炒料輪不到我插手,不過,鋪排粿面的話我倒還應付有餘。粿碗須揀碗身淺,碗面寬綽者,如此,各色粿料方能完全鋪展開來。倘若注重情調,不妨考慮一下瓷碗,只不過粿和粽一樣,不動手則已,一開鍋往往就承包了整個家族的分量,分送途中難免磕碰折損,顧及現實改用不鏽鋼,想來也屬情理之中。

粿碗一一排入蒸籠內,開火,蒸足四十分鐘。忙碌大半日,總算迎來珍貴的中場休息時間,喝口茶,緊接著她又轉身刷洗起鍋碗瓢盆。年節炊粿,無論工序或規模,皆是大製作大卡司,絕非兒戲。若依傳統禮俗,家族人丁興旺,自然是好事,然而這世間所有的好事都要有人來牽成,在炊粿這事上,肯出手牽成的,或母女協力,或妯娌總動員,無一例外始終落在女人身上。

人情往來冷熱,再沒有比炊粿更能忠實反映的了

直到蒸籠響動逐漸平復,米香逸散流瀉,差不多就是時候出鍋了。剛出鍋的粿摸上去還有點軟,室溫下晾涼,散一散水氣,轉瞬間即恢復緊實。吃時蘸油膏或甜辣醬都行,隨各人喜好。

不過,實話說,我對鹹粿好感度並不高。我的口味先天向灶神靠攏,一心熱愛甜粿,切片沾粉炸著吃,滿嘴軟糯,堪稱年節期間下午茶不二之選。假若非吃鹹粿不可,那麼,我也另有心頭好。少時讀林文月《飲膳札記》,林文月家過年吃蘿蔔糕──蘿蔔刨絲,秈米磨漿,兩者以三比一的比例混和。另起一油鍋,爆炒青蒜、香菇、蝦米、豬肉絲等料,待漿料調勻後,撒花生,上籠蒸熟。初讀此段,內心無限嚮往,一來,什麼嘛,這世上原來竟有預拌的在來米粉這等好物!興沖沖向我媽報告這個好消息,孰料她分毫不買帳:「咱炊粿是自家食用,不像外頭生意人,不必這樣偷吃步。」一句話將整件事上綱到誠信問題,後續自然不了了之。其次,我對蘿蔔糕的印象不外乎來自早餐店或港式茶樓,前者滋味寡淡,全靠油膏辣醬救場;後者摻臘肉臘腸瑤柱雲腿XO醬,厚工重本,氣派歸氣派,卻不見得經吃。青蒜豬肉版本的蘿蔔糕究竟是何滋味,我沒嘗過,也無從想像。忍不住開口試探媽媽能不能比照辦理,當媽的立即否決:「沒有每天在過年的。」我猶不死心,想拗她一拗:「可是媽,現此時離過年雖不中亦不遠矣。」這回她連開口都懶,只給我一記白眼,言下之意,嫌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女兒與主婦的差別,於此不言自明,一個純屬玩票性質,另一個在數不盡多少張羅與收拾之外,頭腦還得保持清醒,事事精打細算。

她倒不是捨不得花錢,原物料花費怎樣都有限,普通家庭不至於無力負擔,貴的是人手。人手短缺,相應的,嚷嚷著搶食的嘴也就少了。往昔媽媽一年炊蒸十來斤米,一日要分早中晚場才能分批完工,現今輕鬆是輕鬆多了,她心中卻不免微覺悵然。一家人口之多寡,人情往來冷熱,再沒有比炊粿更能忠實反映的了,出國留學,嫁女娶媳婦,乃至家有新生兒,掌勺的人心中都有數。在台灣,素有新喪之家冬不炊粿夏不包粽之說,當年分的粿粽全盤仰仗娘家親戚或鄰居主動分贈,喪家再回禮以糖。想當然耳,這也順勢成了主婦必修的計算題。說到底,一家人吃一家粿,這句話意不在手藝或口味傳承,說的完全是身處這個名為家族的框架之下,人與人之間如何長久維持緊密。

時移事往,然則盛典並非不能復刻,因應人數,陣仗稍微縮小一點,可是小而美。

從前甜粿不拘方圓,一次買一整模。現今,我赴南門市場合興糕糰店購入桂花年糕,分量恰好,不小心吃多了也無礙腸胃消化。從前的鹹粿如今還做,開始學習欣賞,吃不完的明日煎鹹粿、煮粿湯,樣樣都給我來一點,全都要,小孩子才做選擇。而我也不曾忘記,找一日,要鼓吹她陪我試作蘿蔔糕。

千百年前那些個發明糕粿的老祖宗們必定料想不到,風水輪流轉,鮮肉鮮蚵已非稀罕物,反倒是從石磨嘴中汩汩湧出的粿漿,始終令人發自內心讚嘆。米養人,由米炊製而得的甜鹹粿加倍地養人。今人視米食為大敵,無論出於健身或養生目的,一頓飯下來,往往僅小雞啄米似地淺嘗兩三口,遑論各色糕粿點心高糖高熱量,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但一年一度,與其跟自己過不去,不如敞開了胃口,除甜鹹粿外,麻粩、寸棗、南棗核桃糕樣樣都備一點,大肆熱鬧一回。

琳瑯米食,這是當代人的盛典。而今年,想必也是個豐餘如意的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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