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達／寫作是黑鳥替我們飛

我賴以為生的花招派不上用場

下課了。我收拾講桌，一名白髮的男學員從教室後方起身走向前，他在離我還有幾步之處停下，望著前方問：「老師你在嗎？」啊，在他眼中的我或許是模糊不清的。

我上前一步，站到白髮學員面前，讓他能感覺到我在。我問他怎麼了。學員笑說：「老師，你對我這篇作業還有什麼意見嗎？我需要你幫我雞蛋裡挑個骨頭，不要客氣。」我回到講桌，抽出他的作品，將我認為可以補強的段落念出來。他瞇著眼仔細聽，接著複述一遍我說的話，就這樣記住了我的意見。

如果文字屬於手與眼睛，那麼語言就屬於口與耳朵，這樣寫作又屬於什麼呢？

當初答應接下文學引路班的兩堂課，我其實很慌張。我帶課習慣邊玩邊寫邊畫圖，使用各式媒材與活動抓住大家的眼球，但學員當中有三分之一是視障者，我賴以為生的花招反而派不上用場。

花招只能放著。

為了讓學員們能聽見範例文章重要的段落，每段講解前我都會先朗讀。自己一個人哇啦哇啦講話，沒多久就口渴了。擱下麥克風，扭開保溫瓶，我咕嘟咕嘟喝水。因為同學看不到，就順口將喝水的舉動配上旁白向大家報告。熱水潤過喉頭的瞬間，我才察覺這即席的口述，包含了寫作的心意。我想要把自己在台上做的一切動作，讓看不見的同學也能夠感受到；但那並不是出於體貼，而是我發現寫作可以做到，比起為視力的缺損感到哀傷，我更想為寫作的可能感到驕傲。

繼續上課，我旋緊保溫瓶蓋，這是寫作的世界了。寫作就站在教室裡每個人的肩上，寫作不只是文字需要手眼，也不只是語言來自口耳，寫作是每個人的分身，是代替我們飛行的黑鳥，探取我們不被允許的自由。寫作的翅膀──屬於寫作的人。

寫作是重新看見自己世界的途徑

但身為寫作課老師，我的任務不是寫，而是讀。

這次作業以一千字為篇幅，命題是「家的小事」。我看見跳上床睡覺的狗。聞到冰箱裡發臭的泡菜。聽見客廳祖孫三代一起彈奏的鋼琴。感覺一家的老媽媽正在幫我掏耳朵……我讀到樸素的用字裡滿溢出來的感情，讀到生死離別與超越時空的追憶，也讀到不忍寫出的結局……讀完作業，抬頭呼吸，才發現自己根本沒留意哪幾篇是盲者的書寫。每篇作品都召喚出清晰的畫面，我雖不在場，卻還是歷歷在目。

同學中一定有誰察覺了，寫作是另一種重新看見自己世界的途徑。

但寫作還是很難，難在寫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覺。比方期待自己能寫出草原上的自然風，卻寫成電風扇的搖頭嘆息，這種失靈是常有的事。身為寫作老師，我是個小水塘，僅在能力範圍內反映學員的作品，所以也邀同學們相互回應，讓寫作者確認文章是否召喚出他心中的畫面。面對失靈，沒有別的，就是修改與重寫，直到自己可以接受為止。

我想起白髮男學員被挑完骨頭以後，爽朗又放鬆的笑聲。那笑聲穿透我的身體，讓我以為自己站在一片曠野中。他的世界好大，失明的苦與寫作的難，在他面前彷彿沒什麼重量似的。他收下回應，扶著走道一張一張的課桌，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我看見一隻巨鳥降落在他肩上，他將會繼續寫下去。

收好講桌，向大家道別。返家途中我肩上那隻飛不起來的企鵝一直啄我，要我趕緊也寫一點什麼。

●「看不見的寫作課」專題由耕莘文教基金會、「非視覺文藝」視障者團體與繽紛版合作策畫，並邀請繪者撰寫「替代文字」（Alt text），敘述自己為文章所繪之景象，幫助視障者在透過相關工具文字轉語音輸出後，可以「收聽」本次插畫。

Alt text替代文字：

文／袋安Diane

白髮男學員閉眼以握筆姿勢前行，黑鳥於上方盤旋準備降落。下一刻，學員感受到耳邊空氣的流動，聽見振翅的聲音。突增的重量使得他肩膀下沉，他便曉得那是黑鳥稍停在他的肩，也曉得他準備好要寫作了。他引頸，從側面看，停在他肩上的黑鳥的眼與他的眼重合，像透過黑鳥的眼去看向前方。睜開眼，他看見世界在眼前，從黑鳥展翅的身後，如稿紙般飛舞著、鋪展開來。那是一片廣袤沒有盡頭的草原，頂著湛藍無際的天，倒映在他與黑鳥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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