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挑食的人挑起爭端
世上沒有絕對好吃或難吃的東西
日本冒險家植村直己在《極北直驅》寫道,初臨格陵蘭時,因紐特人請他吃正滴著黑油的生鯨肉,他的生理一時無法適應腐敗的血腥味,忍不住反胃,靠著意志力才讓自己不在因紐特人前吐出來。否則,初次見面就做出失禮的行為,大概就沒有後來的雪橇縱走格陵蘭了。
到後期,他已相當習慣當地的食物,不曾提及自己吃鯨肉跟海豹肉的不適應,連「奇維亞」(Kiviak)都吃得津津有味。
Kiviak就是醃海雀,把數百隻海雀放入海豹腹內,再冰封發酵三年左右——據說是全世界最臭的食物,更勝瑞典的醃鯡魚。
「我抓住小鳥,等牠內臟融化、身體變軟後,把嘴對著小鳥的肛門,用力吸吮擠出來的東西。味道像是冰優格的紅黑色液體滿嘴,真是說不出的美味。」植村直己說。
味覺似乎會不斷改變,世界上沒有絕對好吃的東西,也不會有絕對難吃的。
我以前好討厭蔥跟青椒,但到了二十歲,突然發了狂似地愛上,可以拿滷蛋去跟別人交換便當裡的青椒那種愛;在夜市為了幾串三星蔥肉串願意排隊四十分鐘的那種愛。
到了二十五歲時,苦瓜湯也漸漸能接受(雖然一定要是加入蔭鳳梨的湯頭)。時候到了,身體自然會選擇能接受的東西。
長輩總覺得挑食不好,但我認為挑食只要不誇張,其實是種非常好的訓練。至少你能判斷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這種自我覺察從小地方做起,長大了便能更進一步思考:為什麼喜歡,又為什麼不喜歡。
小時候家裡聚餐,大人們說要吃南投意麵,我那時不懂,認為近在巷口又沒有冷氣的店有什麼好約一大群人去吃的,吵著要吃市區的牛排館;就是要開車到遠方,拿著刀叉吃飯才有聚餐的儀式感吧。當年的我肯定覺得待在西餐廳的我,比坐在巷口麵攤的我更高級。
也許是因為吃西餐的稀缺性,又或者是享受拿著厚重菜單,念出牛排要幾分熟,或豬排要加什麼醬,那種好像自己有選擇的瞬間。那塊過熟牛排的味道如何,早就忘了。
口味也許沒變,變的是一念之間
曾經拿著刀叉而竊喜的我,現在著迷於舉著筷子吃遍各地麵攤的好吃小菜(後來才發現在台北很難找到合乎南投標準的意麵);同時挑戰老闆對菜單客製化容忍度的上限,以及多人聚餐時如何點出吃飽又吃巧的黑白切公因數。說到這個,建議教育部把合菜時如何點餐納入家政課或公民課裡。
有選擇能力後,在一次次的選項中釐清自己的意圖。口味也許沒變,變的是一念之間。好不好吃,跟高不高級無關,說到底,吃頓飯有什麼好比較的。用喜歡的事物填飽精神與肚子,是天賦人權。以前不是討厭吃麵攤,而是厭惡什麼都不懂的自己。
不過,即使話說得如此中立,還是有無法接受的絕對邪惡。
跟它的梁子從幼稚園就結下,那次校外教學園長帶大家去附近的田裡,體驗撿採收後剩下的農作物。不巧,那是一片紅蘿蔔田。起初我挖得不亦樂乎,食物嘛,只要不吃下去就無冤無仇,紅紅帶泥的樣子還是很可愛的。回到幼稚園,老師要大家把紅蘿蔔洗乾淨,接著他開始切片,要每位小朋友一人生吃一片。
我與紅蘿蔔的未來在那天開始成為平行線。
也許我不能接受的不是味道,而是那道黃橙色的陰影。不要逼小孩子吃東西。
厭惡紅蘿蔔已成了標籤跟人設,熟識的朋友都知道,我也已經習慣當一個厭紅人士。事到今日,忽然轉性反而會令人摸不著頭緒,我也樂得加深挑食形象。
我想這應該是很多反香菜分子的心聲。不曉得他們的成長過程中,是否曾去香菜田校外教學?台灣社會的分裂已經過多,在挑食這題我們應該包容一點,去理解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
所以最後還是得憑良心說一句:香菜好吃,芋頭就是要丟進火鍋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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