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笑點

剛退伍那幾年，我在一家平面設計公司上班，工作內容多是設計產品型錄、商品包裝、活動海報、名片等文宣品，偶爾，也會接到大型的企業識別系統規畫案，這可不是容易的工作，設計能力還在其次，光是意見溝通就能搞死幾個人。

那是一份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被正名的職業，儘管我們再三強調自己是平面設計師，但大部分的人習慣稱呼我們做美工的、畫圖的；有時，我們也與製作書籍的美編、文編工作攪混不清；某些熱衷於砍設計費的人會說我們只是排版的；另外，我相信是一時不察，很多人會將我們與印刷業統稱為做印刷的。

我也一直沒忘記，有個常來校稿的客戶，每次進門總是會很客氣地稱我「做稿的先生」。

周星馳有一部電影叫作《凌凌漆大戰金鎗客》，片中有個角色名喚「達聞西」，由演員羅家英飾演，他與周星馳飾演的主角「凌凌漆」是好朋友，兩人每次見面，凌凌漆總會稱呼他「聞西」。

「我還是希望你叫我的全名『達聞西』。」達聞西會這麼回應。

「沒問題，聞西。不客氣，聞西。」而不管他如何再三強調，阿漆依然會這麼回應他。

這是電影中的名場面，許多人引以為笑點，我一直覺得沒有很好笑。

我想，我是不太適合吃設計這行飯，沒幾年之後，與女友合組工作室，我便離開了設計桌，轉入文字創作，後來也從事寫作教學，還接過廣告文案工作，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

時移事往，今年過年大掃除，我在櫃子抽屜裡搜出一堆以前的客戶資料，其中有一張蟲蛀泛黃的A4列印稿，我拿開眼鏡仔細看，那是我們為一家氣動工具用品公司設計的名片稿。我還記得那老闆人挺好，長我約有二十幾歲，身型瘦高健美，古銅膚色，一頭黑白摻雜的灰髮打理得極有型。這位老闆白手起家，卻不顯土氣，進退有禮，喜歡打高爾夫球，也頗健談，常與我聊著當時我不懂的股票、重機和他兒子。

他來找我們設計名片的時候，提供了挺優渥的設計費，我們欣然接案。

我請女友設計了三份稿子，列印出來，放在文件夾裡，很快送到他面前。

收到稿子時，他斂起平時笑容，眉頭微微一皺，先是把稿子拿近了看，又挪遠了看，似乎不太滿意。最後，他終於摘下眼鏡，聲調溫穩地對我說：「笑臉ㄟ，你們這名片設計得是不錯，但是，叔仔給你一個建議好不好……」

我心裡嘀咕，臉上當然堆笑說好。

「你們這個名片哦，字體做得太小了，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眼睛都不好，實在看沒啥有。」

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冒犯了設計，與他爭論起來，最終鬧得不快，交易竟至破局，如今只留下這張樣稿。

回到打掃那天。把稿子丟進回收箱，又收拾了好一會，直到實在想不起眼鏡放在哪兒的時候，呆站著發愣，不期便想起了周星馳那部電影，想起了羅家英那股嚴肅卻透露著懇求的神情，輕輕地笑了出來。

「我還是希望你叫我的全名『達聞西』。」我彷彿聽到自己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