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喝湯

排隊等候了兩個人之後，櫃台裡腳穿雨靴手戴塑膠手套的小姐冷著臉看我，彷彿我欠她錢。

「要點什麼？」她的聲音熟練而急促。

「一碗滷肉飯，小的，一碗豬血湯……」

「今天沒有豬血！」小姐快速截斷我話尾，依然面無表情的。

「哦，那……豆腐湯有嗎？」

「有。」

「好，那就豆腐湯，再加一個那個，青菜。」我指著透明壓克力櫃裡的一小碟子。

「好，稍等。」

端上來時，湯是油豆腐湯。

「小姐，我點的是豆腐湯。」我平和地說。

「哦哦，不好意思，我幫你換。」

「沒關係，不用了。」我說。

油豆腐湯也是可以的，我向來善於顧全大局，說服自己。

小吃店就在一個大路口轉角，門庭朝著馬路大開，店沒有名，就做過路客，在裡頭用餐的每個客人都是店招，各個吃得像《神隱少女》千尋的爸媽，如果不用擔心變成豬，這樣吃東西確實是很吸引人。

給了錢，端了餐點，我走到面街的一張桌子坐下。右側對街是全家便利商店，左側對面是一家藥局，斜對角過去是一家賣越南法式麵包的小攤子，就這四家，圈出一個十字大路口，人車都要從他們面前過。

剛過午間一點，五月的正午陽光把街路曬得曝光過度，從店裡看出去，景物都泛一層白，彩度降低了不少，像一件洗了三百次的卡其制服。

扒了一口飯，舀起一勺湯，謹慎地吸溜入口，竟然不燙口，溫溫涼涼的。

我狐疑地回頭看一眼櫃台裡兩個小姐，剛剛接待我那位現在到後面忙去了，我又轉頭環看其他食客，滿屋子吃得咂吧咂吧的，倒沒有一口湯喝出遲疑來，我忖一忖，算了，就溫溫的喝吧。

我緩緩地吃，店裡人潮來去，兩小姐忙碌著。

路上突然轟隆聲起，一台貨車高速從遠方迎我面駛來，順著綠燈之便，他直接打了左轉燈，一眼不眨就往我右側轉去，途中絲毫不必減速，粗獷得像一記右勾拳。

就在貨車後面，緊貼著一輛銀色特斯拉，姿體流線，聲態靜穩，一身鈑金簇亮得像刀子似的。陽光如此多汁，她一刀劃過去，光線都噴灑出來，辣得我眼睛張不開。

特斯拉跟貨車似乎方向一致，貨車轉彎她也跟著，追得緊，幾乎就是籃球場上一對一防守的距離。

轉彎間，貨車車斗劇烈扭晃，車上濺出一大灘泥灰色的水，慣性作用，差點就澆在後頭特斯拉引擎蓋上。

此時，我剛喝下一口湯，這湯已經涼得有點不文雅了。

只見特斯拉車頭微撇，急急減下車速，我隱約可以聽見車輪磨擦聲，與貨車拉開距離後，她才緩緩地滑過路口。

車裡的女生應該很漂亮。念頭起來的時候，第一時間我便批判了自己，膚淺。

會是年輕人開的？看那反應像是，但我真不願想像開得起特斯拉的年輕人。

有沒有可能是自動駕駛？看那反應又不像，而且，特斯拉本人應該不怕髒水吧。

吃過幾口飯菜，我又再喝了一口湯。

抬頭看一眼路心那攤黑水，我決定起身走到櫃台，向剛剛那位小姐說明，這湯不熱耶。

「哦，真不好意思，那我幫你換湯吧，你是要豆腐湯吧？」她姿態柔軟下來，巧笑倩兮，親切可人。

我一愣，堆笑回答說，對。

得到一碗新湯，端回到桌上，湯匙劃開湯面，舀起一口，婉轉喝下。

古人說得好，如人飲水，每一碗湯都有自己的冷暖，又有誰能知道所有湯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