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祝我生日快樂

據說，台灣的職棒選手大多是天秤座或天蠍座，而人數最少的巨蟹座，跟天秤差了將近一倍。這跟風象星座是否跑得跟風一般快倒是無關，一切可以推理於制度。台灣的學年從九月開始到隔年八月，都算是同一年級；換言之，同一屆的學生，實際年齡可以差將近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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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生的一年是多麼珍貴，生長如雨後春筍，一暝大一吋。早出生的人個頭高、運動表現普遍較好，多半被拔擢練體育，許多人就往棒球路發展了。出生的日子看似無害且隨緣，卻偷偷影響許多可能。我是七月下旬出生的孩子，從小就是班上最矮的那顆冬瓜，論星座，就是巨蟹跟獅子交界處的日子。

雖然在最炙熱的天氣出生，似乎應該是熱情外放的人，實際上七、八月生的孩子，總是比較寂寞——在最在意友情與認同的年紀，生日落在無人的暑假裡。母親生產時似乎也是最辛苦的，過去傳統坐月子的習俗，產婦一個月不能洗頭，冬日就算了，但那可是夏至、小暑跟大暑，這些光看文字就燥熱起來的節氣。

我沒有羨慕早出生的人，也沒有要當棒球選手。其實，生日在暑假也不是全然不好。小學相當流行生日帶乖乖桶到學校，發給同學們分享喜悅。這對壽星來說是種面子，而收到糖果的同學也甜蜜開心，唯一有負擔的大概就是家長，一個乖乖桶也不便宜。我這種沒有零用錢的小孩來說，開口跟媽媽說想發乖乖桶真是自討沒趣。生日在暑假，自然能躲開如何跟同學慶祝的煩惱，省了不少麻煩。

高中大學流行整人式的慶生，一個人在生日當天被潑了多少桶水跟被綁在電線桿上砸刮鬍泡多少次，都是一種學生間社交影響力的展現。雖然被砸很不爽，但那表示大家喜歡你。暑假生日的我，避開了這種知曉自己有無人緣的壓力，不過，偶爾暑期輔導遇到生日，還是會有些緊張跟期待，是不是在某節下課會被水球洗禮、哪個人會拿刮鬍泡往我臉上招呼？幸好都是白擔心一場，呼，想到就麻煩。

後來才發現，很多情感都建立在麻煩的事情上。

我沒有慶生過。家裡沒有過生日或西洋節日的習慣，倒是傳統節日和初一十五毫不馬虎。人多的大家庭，神明的生日都忙不完了，哪有空閒在意一個小屁孩的生日，日子就是不斷工作賺錢繳錢，沒有一天是特別的。

母親沒有過什麼表示，我想是因為她太忙了，但她肯定是記得我生日的。她記性很好，能準確說出我們五個孩子的出生身高體重跟生辰八字，彷彿那是她的手機密碼。

久而久之，好像也習慣這天就要是低調而安靜的，要是特別慶祝，好像在自嗨，以為我是誰呀？一點都不重要，一個普通人平凡的一天而已，不要那麼招搖。有人對我說生日快樂，我反而會相當尷尬，渾身不自在。如同被稱讚時一樣。

臉書興起後，許多人會在塗鴉牆留下生日快樂的留言，我也會那麼做。但自從我意識到，有時我根本只是順手一留，並不真心在意時，想到對方看見我的生日通知，可能也是這樣的想法，我便又尷尬了起來，於是把臉書的生日通知關了。

果不其然，關掉通知後，記得我生日的人少之又少，但也好，大家都別為了一句生日快樂浪費精力。快樂是自己要找的。然而，我倒是喜歡收到卡片，學生時期我也會寫生日卡片給朋友。寫卡片很麻煩，要買紙要寫字，但就是因為知道對方願意經歷這樣的麻煩，收到時，心中不由得冒出自己似乎有些重要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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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蹤的一位媽媽部落客，時常會分享跟女兒的互動。有次女兒三歲生日，家人準備了驚喜，吃完蛋糕後眾人一起送上禮物，小女孩竟然愣住，隨後感動得哭了出來。看完那支影片時，我相當震驚，原來過生日是這樣一件單純又快樂的事情嗎？最震驚的是，我竟然也流淚了，只是我不知道是為何而流。

出社會後，沒有暑假了，生日平等地降臨在每一個工作日裡。同事跟公司或多或少都有慶生儀式，幾年歷練下來，不再那麼不知所措。而我真正體驗到過生日的滋味，是這些年結交到一位摯友。那日，他會帶我去餐廳吃飯，結束前來個小蛋糕，為我唱歌，請我許願，回家後收到藏在包包裡的卡片。非常簡單的行程，卻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在這一天，感受到有人真心地為了我的出生感到快樂，不嫌麻煩地準備這些爛俗的儀式。會不會生日快樂的真實涵義，是因為你的出生，讓我很快樂。

有次回老家，剛好遇到姪女生日，大姊請我出門回程時順路買個蛋糕吧。母親聽到後，在一旁說，不用啦，浪費錢。我回想起以前的生日，又想起那個三歲小女孩收到禮物時的神情。

當天相當忙碌，回程時間已晚，許多糕餅店皆已打烊，我費力跑了幾間店才買到蛋糕。眾人合唱生日快樂歌，小孩開心吹了蠟燭，許下不知名的願望，分食便宜的奶油蛋糕。一切都很普通。我看著母親跟著一起慶祝，樣貌慈祥，覺得有些矛盾，她總是要我們不要搞些特別的事情，平凡過日子是最好的。但這樣一個小小的儀式，就可以知道自己是被愛的、值得被祝福的，有什麼好不捨得去做呢。

回想自己執拗著一定要買到蛋糕，明明是在幫姪女慶生，我卻好像是幫過去的自己吹了蠟燭。我知道母親是愛我的，她也費力給了我很多。可也許我不用每日早上喝昂貴的羊奶，只要生日時一塊插了蠟燭的蛋糕。

《愛的五種語言》提到每個人都有自己偏好的愛之語，有人喜歡肯定的言論、有人喜歡精心的時刻……人們給予別人愛，通常會用自己想得到愛的方式。我跟母親似乎深愛彼此，但無法用對的語言溝通。多年來，我意識到自己不習慣被稱讚，覺得他人給予讚美只是日行一善；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悉心對待，我是不重要的人。

有些價值，似乎建立在這些小小的儀式裡，如果過往那無數個生日裡，能有一次是不平凡地度過，會不會能更早相信自己是重要的呢。我花了好多年，慢慢重新建立自信。母親成為母親時，大概也沒有人那樣告訴過她，我給的愛也未必是她有接收到的，該如何對她表達愛，現在這就是我的功課了。

七月是我的生日，二十七歲了，我要持續告訴自己，不要羞赧於慶祝。我是值得被祝福的人，歡迎大家祝我生日快樂。我也要祝我，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