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苦瓜和尚的題畫詩

石濤〈枇杷清藕〉。(圖/取自網路)
石濤〈枇杷清藕〉。(圖/取自網路)

苦瓜和尚是清初畫家石濤的號。

石濤(1642-1707)據傳是明代靖江王朱贊儀的十世孫朱亨嘉的長子,本姓朱,名若極,家住桂林。清初,其父朱亨嘉企圖稱監國失敗,被唐王處死,若極被一宦官(後來出家,名為喝濤和尚)救出,由桂林逃到全州,便在湘山寺削髮為僧,改名石濤。石濤生在天崩地解的時代,幼年危機處處,四處躲藏,改名換姓是常事,所以別號特多,如法號有元濟、原濟等,別號苦瓜和尚外,尚有大滌子、清湘老人、瞎尊者等。

關於他的別號有很多不同的說法,有人說他自稱苦瓜是因為苦瓜皮青(清)瓤紅(朱,指明),暗藏反清復明之思,又他雙目明亮,卻稱己為瞎尊者,解者言「失明」為瞎,這些議論老在民族興亡議題上打轉,其實全弄錯了。石濤雖是明代宗室,而受惠於明朝者少,幼時還因是宗室身分蒙難幾死,他對明之覆亡當然有一定的感悟,但要他跟別人一樣反清復明,程度上好像尚未達此。清初憤於民族消亡的人很多,也有人以較寬容的態度看的,而清廷對政治意見不同者,起初也多採懷柔態度,雍正之後,才轉趨嚴格。石濤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二十八年(1689)康熙南巡時,曾在南京、揚州兩次接駕,並獻過詩畫,自稱「臣僧」,可見他算是「順清」之一派,他後來又北上,結交京城不少達官顯貴,也常為他們作畫,他因有僧人身分,無法做官,但他對清朝的態度並不與另一同時的畫家八大山人般的嚴切,這是可確論的。

石濤的重點在繪畫,中國傳統繪畫以山水為大宗,旁及草木蟲魚,較少人物寫生,石濤作品中卻有不少人物之作,多是佛陀僧侶之造像,這些畫像各盡曲妙,允為特色。他也畫山水,而自創筆法,布局也大膽新穎,與其他畫家的謹守不同,黃賓虹與張大千都曾師法過他,張大千還曾說過,石濤是傳統畫家中的第一人。石濤對自己的山水畫也很自得,曾在〈奇山突兀圖〉上題字云:「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可見他大膽以己為宗,旁若無人,他又說過:「融古法為我法,不囿於陳式,不拘泥一格,取其為己所好者學之。」說出自己不拘於古法而勇於創新的態度。

石濤除了繪畫之外,還有很精闢的畫論,有《畫語錄》傳世,也影響很深遠,討論的人不少,此處就不說了,這篇想談一下他的題畫詩。

題畫詩是中國畫的特色,其實起源不算長,宋以前的畫很少有題畫詩的,有的畫甚至連署名都缺,著名的北宋時范寬的〈谿山行旅圖〉就是,畫上題詩,是從文人畫興之後才有的習慣,時間大約是元末到明初,宋代之前,畫院中的畫師,專業在繪畫,多數不擅書法也不是詩人,不會題詩的。

石濤畫像,收錄於《清代學者象傳》第一冊。(圖/取自維基)

石濤的字與畫都有自己的特色,他擅於寫題畫詩,可見他文學程度也很高。現選數則談談。

他有〈自畫竹一枝〉題作:

未許輕栽種,凌雲拔地根;

試看雷霆後,破壁長兒孫。

此畫畫竹與竹筍,也道出竹子生長的特色,談起竹子,因是畫中「四君子」(梅、蘭、竹、菊)之一,多嘉獎其中空有節的「道德」形象,很少指竹有滋生、排他、濫生的性格,這種性格其實是有點「非君子」的含意在內的。首句「未許輕栽種」,輕,輕易也,意思是如無特別原因,千萬不要隨便栽種竹子,因竹是一種很容易生長的植物,蔓生開來往往形成災害,所謂「凌雲拔地根」、「破壁長兒孫」都是指此。好的畫家都善於觀察,而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不見得與眾同調,所以他的「我自用我法」,不只指畫圖的技巧,還包括了自己的觀察與對物象的解釋。

另有〈枇杷清藕〉圖,題詩曰:

滴滴酸同味,黃黃勝過金,

有仙難作酒,無藕不空心。

設芰情非少,投瓜意可深,

如何清更極,未許一塵侵。

這首詩描寫枇杷與蓮藕。枇杷色黃如金,台灣的枇杷好吃的味甜,難吃的味淡,很少有酸味的,但石濤當時吃的枇杷卻如醯醋般的酸,所以說「滴滴酸同味,黃黃勝過金」。「有仙難作酒,無藕不空心」是勉強湊出的對子,前句指仙人因嗜酒而會品酒,杜詩有〈飲中八仙歌〉,就把嗜酒的喻為仙人,再好的酒師都難以在仙人專家面前釀酒,後句就切題了,說的是藕的事。芰,一指菱,一指荷,《離騷》有「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句,「設芰」指以芰荷的樣子裁製衣服,取清亮明潔意,據說為隱士清流所穿著;「投瓜」的典故來自《詩經‧衛風‧木瓜》,有「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句,意思是你送我木瓜,我送你瓊琚,不管互贈的禮物的貴賤,在乎的是我們友好的感情,這是一首很好的情詩,瓊琚、瓊瑤都指美玉,常用為愛情的信物。一幅畫所寫的只是兩種植物而已,卻在詩中引發出這麼多聯想,所以好的題畫詩,會讓畫增加了思考的維度。

前面說過石濤是「順清」一派,但他並非完全沒有民族意識,「故國之思」有時也會在他畫中展現出來,藝術家常有矛盾性格,因矛盾相互激盪,往往產生偉大的藝術,他有〈行書七言詩〉曰:

當年任俠五湖遊,老大歸來臥一丘。

江上數峰堪供眼,床頭斗酒醮詩喉。

吞聲聽說國朝事,忍死愚忠旦夕休。

無髮無冠雙鬢白,對君長夜話真州。

詩中寫國朝事魚爛海枯,孤臣餘死效忠,其實已無濟於事,這首詩把他困於現實的心理寫出來了。他是否對亡明效過孤忠呢?事實是沒有,所以詩中所寫,也許是別人,或許自己也曾有過的一些浪漫之想(民族氣節往往含有浪漫成分),但不論是什麼,現在都過去了,自己無髮(和尚)無冠(不做官)而且雙鬢白(年老),閒時只有對老友浩嘆,「慣看秋月春風」了,這樣描寫很真實。他的詩常寓有無常感與矛盾感,無常感是佛教的因素,矛盾感則是自己的特殊遭遇與性格上的問題,兩兩交互作用,形成他藝術與詩上的跌宕效果。他還有首原名〈題畫詩〉的詩,詩曰:

冷淡生涯本業儒,家貧休厭食無魚。

菜根切莫多油煮,留點青燈教子書。

以詩言詩這是首好詩,也很特殊。石濤是和尚,不論以禪入畫或以畫入禪,都是個典型的出家人,明清之際,出家人亦有干於世事者,這是當時的風氣,沒什麼好奇怪的。不過這首詩完全不像出家人所寫,自稱「本業」為儒,詩中所示安貧的氣度,有點像《論語》中孔、顏的景象,也有奮進的含意,勸人省下煮菜根的油,以讓孩子點燈讀書。和尚無後,卻也作此想,是奇怪的地方,他大約認為如此,則山河有望,未來可圖,原來背後的思想,是個典型的儒家呢,至少從這首題畫詩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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