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彊/呼喚

母親節,我和好友蔡兄,靜靜坐在他起造的「夢想社區」的巷口。

風微微,陽光溫暖,他的眼睛泛淚,我當然知道為什麼。

同樣的故事情節,我們相識近二十年,他常常重複述說,但今年見他時,他約略寒暄後便抿著嘴,眼光投向社區的角落,那塊社區邊界的菜園。

以前,菜園、果樹間總有一個有些蹣跚的身影……

記得十多年前某日,我們初識,我到他在社區的辦公室拜會,並討論社區營造的課程。接近中午,他看著腕錶,起身,要我陪他離開辦公室,走一小段,就在他家的菜圃兼果園。然後,他望著、等著手機鈴聲響起。到第三聲時,他臉上的笑意有些促狹,像調皮的孩子,告訴我,伊阿母在呼喚他,要吃飯了。

——阿母,呷奔喔,我知影!

他對著手機,提高聲量回應。

蔡臉上的笑意,好似隱藏什麼,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祕。他娓娓述說,媽媽已經中風,記憶力也衰退了,忘掉許多事,甚至出門忘了回家的路,家人的名字和面容都要想好久才記起,但只有他的名字,以及每天三餐的時候,從未忘記喊他,吃飯了。而每天呼喚兒子回家吃飯,竟成為母子快樂的「遊戲」,每到用餐前,他都會短暫離開家門,巷口或辦公室,等待媽媽的呼喚。

他是獨子,從小知道父親因家貧而由萬里入贅,內心不免自卑,埋首田間工作,用沉默與喝悶酒來表達做為入贅為婿的怨嘆。當時招贅的條件,除了必須扮演長工的角色外,便是長子須從母姓,也因此他與父親的關係便有些微妙,而媽媽對他的疼愛就不言可喻了。吃飯時,媽媽總先將飯菜添滿他的碗,讓正在成長階段的兒子先吃飽,自己再醃漬蘿蔔乾配地瓜籤下肚。

包括種菜、養豬,挑豬糞、賣菜,他總是跟前跟後,他家分得的田地,是逢雨必淹的窪地,農作物都以果樹、蔬菜為主,勉強可以維持生計。媽媽的刻苦勤儉,和時常喝悶酒或外出賭一把的爸爸形成強烈對比,讓他國中畢業後就到市場賣菜,為的就是不讓媽媽四處擺菜攤,分攤媽媽的辛苦。節省已成習慣的媽媽,甚至連買一碗麵都捨不得花錢,最多就是以菜蔬做為交易的替代。

「我國中畢業後的夢想,就是希望將來有能力蓋一間可以永久安居的家。」他當然無法忘記,每當下大雨或因基隆河水暴漲時,不是屋頂漏水,就是滲水入門內,許多鄰居都因為汐止地勢低,而荒廢家園到外地營生。

從小便展現藝術天分的他,美工科畢業後還開過廣告社、婚紗攝影、賣過農產品、代銷過房子,退伍後還被推選為全國最年輕的里長,他日夜努力工作,並開始規畫起造自己夢想中,在田園中間的屋子。沒想到自家及附近的田地後來因都市計畫變更而成為建地,不少建商都希望以合建方式起造大樓,但媽媽及鄰里告訴他,不想離開這塊生養幾十年的土地。於是,他聯合族親鄰居,決議自建自住,多餘的房子則有條件的出售。他也被公推為建設公司的董事長,整體規畫,分期蓋成現今的社區規模,而社區的名字就是「夢想」。

不同於一般速成的「販厝」,他參考國內外社區的模式,將社區設計成開放空間,結合城鄉特色,可以鄰里互助、門戶相望,卻又保留隱私、溝渠暢通不再淹水的花園新社區樣態。沒想到,後來碰到象神和納莉颱風,而使得汐止9000戶住家遭到毀損,附近房價幾乎腰斬,只有夢想社區未受影響,蔡更矢言將使夢想社區成為住戶可以身心安頓的永久家園。

我們的相遇,緣於我在文化總會推動社區總體營造時,發現「夢想社區」的樣貌不同於一般。更重要的是,「夢想社區」居然每周都辦各項民俗或嘉年華,既本土又國際的活動,有時是迎神賽會舞龍舞獅踩高蹺,有時又是男女老少妝扮新潮的森巴舞,而且參與者都是社區居民自動自發。蔡董更以身作則,甚至穿上丁字褲,在森巴舞中扮演吹火球的酋長,讓坐在輪椅的媽媽看了笑呵呵。

他也深入原住民部落培訓森巴鼓隊,參加在美國舉辦的國際嘉年華活動,更邀請許多國際藝術家進駐社區,提供食宿交通與零用金,條件是藝術家必須提供他們的創作或才藝,一旦期滿,作品就留在社區,也因此這個社區擺滿了異國風情的裝置藝術:有的是希臘神話花鳥人獸彩繪、馬賽克花鳥;有的是廢棄金屬集合而成的鋼雕、鐵鑄藝術品、鋼鐵人、怪獸;有的又是台灣民俗戲服、牛車,還有印度風情的博物館、日式庭園,乃至神佛塑像等等,使夢想社區成為零時差無國界的「夢想藝術聯合國」。每件作品都是藝術家的夢想,兼具傳統與現代的元素。更特殊的是,凡入住或購買社區住房的居民,必須至少有一樣才藝,可以參與社區的活動,有的是講古說故事,有的則是手工藝或唱歌、跳舞,整個社區都因此充滿了幸福、光榮感,房價更因而比附近社區貴了二、三成。

蔡兄告訴我,社區的「厝邊頭尾」,就是他老家五十年前周遭的範圍,雖然五期房子已蓋滿,但他特別保留一塊菜圃兼果園,原來只是對兒時的懷舊。民國106年,媽媽和爸爸相繼中風臥床,他發現母親竟然有著「隨它去」不吃不喝、拒絕就醫復健「等死」,以免增加兒女負擔的厭世想法,無論他再怎麼勸導,母親都不願張口、不想起床。他忽然靈機一動,告訴媽媽,菜圃的草長了,花豆、高麗菜、蘿蔔、茄子、小白菜都因欠缺整理而荒廢了,沒想到,媽媽聽後睜大眼睛,竟然一骨碌爬下床,要他陪她到菜圃去修整。他發現,老人家只要到菜園,就精神百倍,好像忘了病痛,雖然手腳不方便,對除草、鬆土、祛除蟲害,動作仍然十分俐落,還將成熟的菜蔬,打理得井然有序,放在扁擔挑的竹編菜簍,原本佝僂痠痛的腰背也不會再喊痛了。

原本只是讓社區住戶有一塊「開心農場」,沒想到卻緩解了媽媽的中風。於是,他嘗試帶著媽媽到市場賣菜,看著媽媽在市場和認識或不認識的鄉親顧客,熟練地交易,甚至「半賣半相送」,每每不到一小時就賣光光、送光光,「董事長賣菜」的聲名因而遠近皆知,大家都知道,蔡董就是一個現代孝子。而孝親尊師也因此成為社區文化「最美的風景」,連來自國外的藝術家都感動不已。

恢復「賣菜阿桑」的蔡媽媽,在菜圃、市場找回遺失的回憶,每日三餐仍不忘呼喊兒子回家吃飯,電話是照顧她的外傭代撥。為了讓媽媽尋找舊日的生活記憶,每到用餐時間,蔡董就會刻意走到屋外,等待媽媽的呼喚,並裝作剛從外地返家的樣子,讓媽媽看到他,和媽媽一起吃飯聊天。有時媽媽會忽然記起已不在人世的親人、鄰居,蔡董也不得不從記憶中,搜尋久遠的那些人、那些事。

熟識蔡董的朋友,都知道他幾乎不外出應酬,更別說到外地過夜了,原因是他必須穩定媽媽的病情,如果她看不到他,也可能整夜守著門,就等兒子歸來。他是媽媽延緩中風症狀與衰老的特效藥。他告訴我,在媽媽有生之年,陪著老人家讓她安心度日,何嘗不是人生另一種幸福?他常為了逗媽媽展露笑容,而經常扮演老萊子的角色,他也樂此不疲。我曾在社區活動中,看他帶著社區媽媽跳肚皮舞、扮小丑、踩高蹺、表演吞火呢。他說,他忘不了小時候年節時迎神賽會的情景,媽媽也喜歡熱鬧,社區的老人、小孩也都歡喜「鬥鬧熱」,這些活動不僅拉近了鄰里的距離,也讓社區充滿農村時期雞犬相聞、守望相助的人情味。

新冠疫情蔓延後,戶外的活動少了,為了減少媽媽被感染的機率,他不得不將「董事長菜攤」收起來,菜園的蔬果就成為社區的福利。然後,臥床生病的媽媽,笑容少了,也衰弱了,病情更嚴重,但慶幸的是,媽媽仍然記得他的名字,甚至夢囈中仍然不時呼喚——阿明喂!

去年,二位老人家相繼過世。

「再也聽不到她要我吃飯的呼喚了。」蔡董悠悠地告訴我:「但我知道,她常常回來,回到菜園……」

「可不是?蔡媽媽可在上天關心著你,她的聲音依然在風中呼喚著你呢。」我如此的安慰好友:「你聽——」

母親節不冷不熱的天氣,依然吹著微風,我要他和我側耳、傾聽——

「是啊,吃飯的時間到了,媽媽依然在喊我。」

他潸然落淚,而我也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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