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餐桌2.0】陳栢青／在菲律賓音樂餐廳「吃是一首歌」

文／陳栢青

一時菜刀落，敲響砧板如擂鼓，切切切，切克奧，聲音是通透的，切的砧板上紅洋蔥薄中帶紫，那紫是真透，透成紫水晶，切的白蘿蔔不帶半點猶豫都是脆，脆成淨琉璃，都片得那麼薄，芯都變透明，讓視線穿過，聲音就通透了。

用看的音樂與菲律賓味兒

音樂竟是可以看到的，這時該有一輪滑音，那是主廚執大鐵勺半空來舀，一滑勺，傑米奧利佛的屏氣凝神，偏作小哲征爾的起手式，那帶彎的勺柄兒變成音符，就在半空落啊起的，彷彿沿著一條五線譜，全靠主廚手腕巧力去轉，勺子裡食材任是半點也不落，也不飄，緊緊吸附的豈止是眼球，說時遲那時快，那爐焰怎就起了，把火開大，一落鏟，潑油如浪，浪裡白條，那裡一勺鹽，這裡一把糖，半空落下俱是金粉銀屑，此時白煙竄起，煙霧中是丈八大漢拏鐵鍋唱大江東去，那自是菲律賓經典料理Sisig，肉還噗噗跳，好像自己在呼吸，要用鐵板盛的，也有簪番紅花歌姬執紅牙小版裊裊轉出，在你面前捧胸唱著，此時鐵盤尚熱，鼻尖尚香。餘音猶繞。

馬尼拉常有熱帶低氣壓，人都是一陣風來了，就在那盤旋，躊躇不知怎麼踏出第一步。所以我都帶他們去音樂餐廳The Singing Cooks & Waiters。我不懂吃。但懂聚。旅客哪裡知道在地？不過圖一個震撼。你會深深記得的。那櫃檯後敲收音機的，把手掰在腰後站的好為你倒酒的，帶花椰菜帽忙進忙出大廚二廚三廚，樂聲一下，刷的全竄出，吉他四弦琴從身後哪裡掏出來，鐵餐盤做搖鈴鼓，一下子全員皆兵，我是歌手，滿室ＡＫＢ48，那氣勢是菲律賓的，講動員力，打集體戰，滿餐廳講的是個和氣，護著是鑊氣，還沒吃，先知道什麼叫菲律賓味兒。

雖然稱音樂餐廳，可點什麼歌不由你來愁，那是一個秀，The Singing Cooks & Waiters講究一個驚奇。一會兒是服務生表演爛魔術，口袋裡掏彩帶，憑空變花朵，破綻百出，其實是變著法子逗你笑。一會兒二廚佯攻假唱，拿勺子當麥克風，眼看要開口了，那旁邊女侍忽然殺出，零秒開嗓，泰加洛語唱完接英文金曲，金嗓子才是帽子裡掏兔子。

酸、辣、甜，挑起你的扒飯實力

所以點什麼菜才真正要你猶豫。但也不用太猶豫。你吃什麼都能自然加入這個交響樂團中，聽，咀嚼咬出牙齒聲叩叩，燒乳豬骨肉分離銀刀刮過骨節力鏗鏘，還有薄透玻璃杯觥籌交碰多清脆，更有一種咂舌聲嘖嘖。你的唇口也變成一個樂器，是菲律賓在演奏你。

你一定會咂舌的，因為菲律賓料理的底蘊多半是酸的。湯做酸湯Sinigang，滷豬腳滷雞肉Adobo多以醋醃肉，生魚沙拉Kinilaw裡檸檬拌醋。旅行需要驚喜，但你來翻譯翻譯，什麼是驚喜？要換做平常，要不火爆一樣的辣，要不軟骨入髓的甜，但再多你愛的味兒，習慣了，就得加重。愛甜偏要更甜，辣要更火辣。慾望是個無底洞，人就是這樣走歪的，食物就是這樣失了胃口的。偏偏只有那酸，不順你的性子，沒防備啜一口，斜裡殺出，變生不測，很難訓練，一種突襲，腦袋裡像有一個三角鐵被敲響了，叮的一聲，眼睛一亮，脾胃都為之一開。

主要是酸是一種基底，酸加甜，就出現了甘味。酸加辣，還不開脾寬胃多來個幾碗飯。好的旅行需要幾次驚奇，例如去一趟The Singing Cooks & Waiters，嘴裡發酸，耳中帶樂，心裡發甜，也就像那首歌，初戀愛情酸甘甜喔，五種氣味喔。The Singing Cooks & Waiters把菲律賓變成你旅行的初戀了。

音樂餐廳點菜也點歌

要我說，能自稱音樂餐廳，到底不是因為滿室生歌。說到底，有食物，有人唱歌，不過就是把餐廳變成錢櫃ＫＴＶ包廂。The Singing Cooks & Waiters最音樂的部分，其實是節奏。烹飪秀結束是金曲串燒。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快慢拍。喜樂交織。獨唱和合唱輪轉。連燈光都配合。滿室歡騰，忽然燈光一暗，服務生原地素材利用，捧起桌上蠟燭就跳起俄羅斯杯子舞。一下子歌廳秀變成燭光晚餐，他知道主歌後必有間奏。唱跳後需要抒情。像安排一首流行歌結構一樣安排你一個晚上。

夜還長，歌是唱不到頭的，餐點也是點不完的。想吃蔬菜就要來道Kare-kare ，甜點就喊Halo-halo，笑到喘不過氣那喉音藕斷絲連像Sisig發音，原來報菜名就像在唱歌，都自帶節奏。你再品品那道酸湯Sinigang，取單字的頭尾，不就是sing？吃是一首歌。The Singing Cooks & Waiters料理好不好，我說得不準。但The Singing Cooks & Waiter又料理的真好，因為他料理的，其實是人。說到底，人生我們能掌控的很少，大勢早已底定，活著若不是在調情，就是在調味。何妨來點酸，何妨來點歌？

作家簡介：

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
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長篇小說《尖叫連線》（獲2020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短篇小說集《髒東西》。

關於「作家餐桌2.0之美食逸品篇」

「餓了吧？大廚作家，我們可以上菜了！」
一日三餐你都怎麼吃，是隨手扒飯果腹派？還是美酒、餐具樣樣不缺的儀式派？粒粒皆辛苦，美食豈能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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