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被滅亡?」《巴奈回家》作家與吳明益聊創作和不斷遭剝奪的集體歷史

巴奈現場獻唱卑南族古老的歌,希望透過樂舞讓現場讀者更接近她與血統最直接的連結。(時報出版)
巴奈現場獻唱卑南族古老的歌,希望透過樂舞讓現場讀者更接近她與血統最直接的連結。(時報出版)

《巴奈回家》是甫獲2024金曲最佳專輯歌手,暨族權利倡議者巴奈的生命故事,也是許多原住民族生活和歷史的縮影。作家吳明益曾說巴奈版本的歌曲〈台東人〉盡現哀怨之美,彷彿巴奈走進了歌詞裡,從此不再出來。

日前於國家圖書館舉辦《巴奈回家》新書分享會,安排吳明益與巴奈同台。吳明益分享他自己在花蓮的生活經驗,以及對於創作、表演、歷史記憶的觀點,當然還有他對於巴奈由衷的喜愛與敬佩。本文為分享會精華摘要,聚焦於巴奈的生命經驗與創作始末,結合現場的分享內容與書中記述。

文/謝達文(自由撰稿人)

談起她的音樂,她是這麼說的:「我想用我的聲音把人包起來。」

她是巴奈,是歌手、詞曲創作者,也是原住民族權利倡議者。24年前,許多聽眾第一次認識巴奈,契機是她那首以〈流浪記〉為名的創作。24年後,她和資深記者徐璐合寫的書籍,書名叫做《巴奈回家》

書名: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
作者:巴奈、徐璐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4-04-26

從流浪到回家,巴奈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從歌裡的「我就這樣告別山下的家」,到與丈夫那布一起返回內本鹿山重建家屋,前前後後10餘年。從「我就這樣自己照顧自己長大」,到為了維護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的完整而長期抗爭,在鄰近總統府的地方自己搭建帳篷,一住就是7年。

6月底的新書分享會上,一名已讀過書的年輕聽眾舉手發問。在向巴奈道謝後,她特別請求巴奈多談談重返內本鹿山的心情:看到什麼、感受到什麼,在下山的路上又想著要做什麼。

巴奈回答時,再度使用了「包起來」這個關鍵詞。「不管是在海邊、在山上」,她說,「我的感覺都像被包起來。」

➤經歷太多挫折之後,終於能說出「那就是生活」

如果只是不明就裡地聽過去,聽眾可能誤以為「包起來」是個純粹自然而浪漫的過程。彷彿一切都水到渠成,只需享受自然風光的擁抱。但讀過《巴奈回家》的人會知道,重返內本鹿的過程,其實經歷了種種挫折。

這些挫折當然包含體力上的考驗:得要揹著30公斤的背包,步行超過30天。書裡寫到,巴奈第一次上山時,半路躺在地上,肚子餓卻不敢吃完自己帶來的那包王子麵,因為根本不知道還得走上多久。

回到老家是一條漫漫長路。(李小石攝影/時報出版《巴奈回家》)

同時,挫折也來自這整個計畫本身太過困難。書中回顧到,族人未必都有餘裕捐獻重建經費,人們也一度懷疑是否必要重建聚落,覺得讓耆老回去看過一次就可以滿足。好不容易建好家屋後,又因颱風全毀。而在這個沮喪的時刻,重要夥伴又因為意外過世。即使蓋好了,林務局等公家機關又有許多要求,每次回去都得大費周章。

更何況,在這個過程的最前期,由於這片山先後被日本總督府和中華民國政府焚燒過兩次,後來又被納為國有,加上60年無人維護,光是要找到舊的聚落所在地就已相當困難。要湊齊各種歷史資料就得下許多工夫,而實際走訪也曾經落空。

儘管有這些挫折,當巴奈聽到讀者問起這個過程,第一反應想的卻不是這些。她全然沒有任何猶豫,拿起麥克風,立刻分享起她在山林裡終於體會到的、那個和自然相處的感受。

而她最深刻的感受,正是那種被「包起來」的體會:「成為裡面,就在那裡,完完全全跟自然在一起。」巴奈以無比專注的語氣繼續分享,「不用說什麼,不用做什麼,我醒來、吃飽、打理好,那就是生活。我會碰到什麼?不知道,那就是生活。」

那就是生活——被山林包起來的生活。或者,如同巴奈在書裡所說,是重建「身體在大自然裡生活的能力」,並以此建立自己的生活。

巴奈指導現場讀者阿美族樂舞。(時報出版)

➤若不能在這塊土地上建立生活,原住民族就將消滅

然而,這樣的生活、這樣的能力重建,並非只是關於巴奈個人而已。畢竟,她們要重建家屋、要能夠被山林「包起來」,之所以必須經歷種種挫折才能夠做到,原因非常清楚,無非是原住民族百年來集體面對的各種強取豪奪。種種具體的挫折,都是來自這樣的集體歷史:從財源到法規,乃至當年老一輩為何被迫離家,無非都是如此。

所以回家才如此困難,卻又如此重要。巴奈在書裡是這樣說的:「上了山,我親身生活在內本鹿布農族人的祖居地,看到族人的行為舉止,才開始了解族群的文化是和他們生存的環境息息相關。」

所以,脫離土地之後,人們就無所依恃:「離開山林、離開祖先的祭典與儀式,他們也喪失了作為族群一份子、作為『人』的身分。」

回到山林之後,巴奈更深切認識到她和族人們被剝奪的是什麼:是在山林裡建立生活的能力,是與土地分開後就無以為繼的生存方式,是原住民族文化的本身。

新書分享會上,巴奈用的則是這樣的對比:「我們的文化一定要長在土地上,不可能長在柏油路上。原住民族需要足夠的土地狩獵採集,我們的文化才不會消滅。」

巴奈微微停頓,接著立刻說出以下這段話,講給所有喜歡她創作的樂迷們聽:

「為什麼我要出台語專輯?如果我們覺得台語這個語言消失很可惜,那就有機會體驗原住民在這個土地上消失的不只是語言,我們很多很多事情都在消失。」

巴奈過去翻唱老歌〈台東人〉,已是許多樂迷的心頭好,去年10月發行的專輯《夜婆》,8首歌曲更全是台語。專輯收錄的一首歌以〈稻草人〉為名,曲中的稻草人只剩一隻腳,離不開已經荒廢的農田,眼看又一陣「響雷西北雨水重」,卻「欲吼無聲袂振動」。

「欲吼無聲」的華語翻譯是想要大哭卻已哭不出聲,「袂振動」則是動彈不得。即使不是原住民族的一員,在這樣的歌曲裡被感動、被她的歌聲所「包起來」的人們,都有機會去共感為什麼必須保衛這些生活方式,並去理解原住民族所面臨的那種消失、滅亡。

為什麼我們要被滅亡?這是我一直不停在問的事情」,台上的巴奈語氣沉重,「為什麼我們的文化這麼美好要被消失?如果我們的政府很能幹,為什麼我們要被消失?就是還有事情要改進、要拯救才有機會。」

而關於改進以及拯救的意義,巴奈在書裡提到:對丈夫那布和他的家族而言,「重建家屋、重建傳統文化,是唯一能翻轉命運的歷史任務。」

巴奈與作家吳明益。(時報出版)

➤我們將「不能唱歌了」,只為了那些土地所有權狀

正是因為土地事關「翻轉命運的歷史任務」,所以巴奈、那布和伙伴馬躍・比吼,才會在總統府前抗議整整2644天。在分享會上她解釋:「我唱這些歌給你們聽,跟土地所有權狀是沒有關係的,但這些土地所有權狀要讓我們不能唱歌了。」

土地所有權狀正是問題的核心所在。其實,依照2005年制定的《原住民族基本法》,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劃設自始無關「所有權」的分配,而是規定在傳統領域上所進行的各種土地開發和資源利用,通通必須與部落諮商,並且取得同意,也有利益共享的規定。如果要劃設國家公園、林業區等等,更必須徵得當地原住民族同意,加上建立共同管理機制。

不過,法律的制定「僅聞樓梯響」,直到10幾年後,蔡英文總統才終於做出承諾,要處理土地權益問題。然而,原民會的處理方式卻讓巴奈等人備感受到欺騙。

2017年,政府宣布「傳統領域」認定上只包含公有地,並不包含任何私有地。換言之,只要有任何私人擁有那塊地的土地所有權狀,不管那塊地是否和原住民族實際上的農耕、採集、狩獵有關,甚至不論和部落及其傳統祭儀的關聯,通通都不會納入。

2017年針對「傳統領域」劃分的抗議,中間左起巴奈、那布、馬躍。(蔡名修攝影/時報出版《巴奈回家》)

巴奈無奈地說:「種子怎麼會選地方?還要認得中華民國的法律,政府太不夠認真了。」

自然與山林的運作方式,並不可能因為所有權歸屬而更易,原住民族的生存方式當然也是如此。但現在,這些土地竟可能會依照所有權的狀態被分割、被割裂。影響所及,大批土地的開發就有機會能夠徹底規避《原基法》的規定,無須諮商、同意,也不必有共同管理、利益分享的機制。

書名: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
作者:巴奈、徐璐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4-04-26

「我們都會死,但要留給孩子的是什麼?」整場分享會中,這是巴奈語氣最為沉重的一刻。這個問題在許多政策討論中都會聽見,但由於原住民族一代又一代被剝奪的集體歷史,又為這個提問帶來獨特的重量。

畢竟,如同巴奈所說,這些正是原住民族要「翻轉命運的歷史任務」之所必需的土地,也是讓她終於理解到自己被剝奪了什麼的所在。而用更為個人的語言來說,就是讓她終於感受到「那就是生活」的那片山林——那一片將她「包起來」的山林。

●本文為Openbook閱讀誌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的琅琅悅讀。原文為「現場》用山林、書寫、聲音將人包起來:《巴奈回家》新書分享會側記」,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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