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流量綁架的「社群時代」與現代心靈考──黃哲斌╳傅榆

攝影林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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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的小視窗和通知競逐著你我的眼球關注,並帶給人類前所未有的。在這個社群超載、追逐流量的時代,本次專題邀請到資訊素養專欄作者黃哲斌,和紀錄片導演傅榆,從個人經驗到社會觀察,剖析社群媒體如何影響現代心靈?無處不在的社群焦慮,又該怎麼面對?

Q 當代的社群焦慮,什麼現象最突出?可能的原因是什麼?

黃哲斌(以下簡稱黃) 從科技史的視野來說,人類有兩種資訊方面的社會需求,自古以來未曾改變。一方面,想被娛樂、滿足,想看精彩的好文章、優美的詩詞;另一方面,渴望創作,想讓自己被看見與認可。然而,科技創新大幅降低了發布資訊的門檻,當注意力被割裂、碎片化,需求就難以被滿足——當所有人都想要講話,就愈來愈少人願意仔細聆聽。資訊的量變引發質變,導致非常多的社會現象和問題,像是博眼球的網紅,或者線上的形象展演,看到網美吃香喝辣,帶給人相對剝奪感。平台為了留住用戶,更設計出通知紅點、演算法等,不斷刺激人腦分泌多巴胺,引發進一步的資訊焦慮。

傅榆(以下簡稱傅) 我正執行一項社群媒體使用習慣的紀錄片計畫,主要訪談一九九五年後出生的年輕人,俗稱的Z世代。我發現目前最普遍的是流量焦慮。當所有人都能發表內容,被無數人看見,進一步讓公私領域的界線更模糊。以剛處於流量紅利期的Threads平台為例,有的年輕人只不過分享日常的emo小事,就可能被數千個陌生人按讚。人一旦嘗到被看到的甜頭,就容易上癮。但演算法很難捉摸,流量來得快、去得也快,相似貼文可能過幾天就只剩幾個讚,引發很大的失落感。現在也有很多人經營,介紹美食、店家等等,透過互惠、業配,想將流量變現。從YouTube、IG Reels,甚至是小紅書、抖音,他們將內容發布到不同平台,賺取部分的生活收入,卻也必須持續猜測、配合平台的演算法邏輯,每天不斷追蹤成效數字。

Q 這樣的社群焦慮,在不同世代有差異嗎?

 出社會是一個轉變的時間點。我觀察到二十四歲以上的使用者,大多已經開始經營自媒體平台,因此比較擔心流量數字。然而十八、十九歲的年輕人,更擔心同儕間的人際關係和資訊控管。例如,我訪談過一個女生,社群帳號分為超少用的大帳,自己常用的小帳,另外還有小小帳,裡面還區分「摯友」等。等於他發任何內容,要去想這個內容能給誰看,一層層的邊界控管,這其實也是另一種焦慮吧。

 我有兩個小孩,老二目前國二,他在小學四年級就先斬後奏,自己申請YouTube帳號,分享玩手遊的直播。經營一年後,他才很落寞的告訴我,自己的帳號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二十個訂閱,相比之下,他的同學有一千多人訂閱,已經能向YouTube申請廣告分潤。他們會有這種相互比較,對於流量的焦慮,也比我們更早遭遇被網友揶揄、攻擊的經驗,體會到網路可能存在的陰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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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能否分享自己的社群媒體使用習慣?遇過哪些焦慮,如何應對?

 我從二○一○年開始使用臉書,隨著追蹤者增加,我的臉書從分享生活小事的小圈子,漸漸有了公共性,壓力也出現。我喜歡發表議論,但某些議題可能沒時間關注或自知缺乏相關知識,而沒有分享看法。就曾發生過臉友指責我對特定議題的「缺席」。我才意識到,原來社群媒體有各種隱形束縛,貼文審查、按讚審查等等。後來臉書發生了劍橋分析事件等爭議,我意識到社群的風險,跑去用推特等其他平台。過了大概六年,我重新回鍋臉書,不再有過去到哪都滑臉書的強迫症,而是作為公共發表空間,嚴格控制一天只會上兩次。我同時也會用推特(X)訂閱國外媒體,IG則是私人的朋友圈。

 我的臉書一開始也是朋友圈為主,但二○一八年金馬獎事件後,就多了很多追蹤者,有很多人罵我,也有很多人挺我,數量多到我難以負荷,更無法一一回覆。當時巡迴影展後,我開始有問題,後來確認自己罹患憂鬱症,社群平台也關閉帳號一陣子,直到最近狀況比較恢復,才重新打開。社群媒體帶給我比較正向的經驗,是之前的Clubhouse熱潮,讓我第一次有真正意義上的「網友」。我在一些玩遊戲的房間認識一群過去從未有過交集的朋友,甚至會約出來實體見面,玩桌遊。

 我後來會進一步區隔公領域和私領域的內容,也重新釐清自己公共發表的動機:以前會覺得一兩天沒有貼文,就怪怪的,好像愧對讀者。但現在完全不會有這種想法,真的長久關心的議題我才會寫。

 畢竟也開始經營自媒體,不免會計較著流量數字,但相較之下,自己的臉書已是佛系發表,不再去追求曝光。人們想從你這邊看到的,和你真正想做的,始終存在落差。我也慢慢說服自己,拍攝各種影片,初衷是為了探索自己關心的問題,不是為了流量。

Q 普遍存在的社群焦慮,正對社會帶來哪些影響?

 《經濟學人》雜誌去年針對十七個國家,二十年來的率進行研究,發現十三到十七歲青少年和二十幾歲的女性,自殺率明顯上升。社會學家認為,可能和社群媒體帶來的社群及情緒壓力有關。衛福部的統計數據也顯示,臺灣青少年的自殺通報數,從二○○八年至今增加三倍,恰好是社群媒體開始滲透臺灣社會的時間點。我曾看過一位自殺關懷訪視員的訪談,他提及當代校園霸凌和過去最大的差別,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霸凌者可能會設立IG假帳號,針對被霸凌的同學張貼醜照,不斷在網路上嘲笑他。社群媒體的心理影響,還需要更多研究佐證,但確實存在不可否認的趨勢。

 當大家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社群媒體帶來的情緒或心理問題,就可能產生心理疾病的顯化。我朋友是心理師,他觀察到近年來,懷疑小孩有網路成癮症候群而來求助的家長,越來越多。另外我覺得現在大家容易很「躁」,我有一位受訪者提到他連看YouTube遇到廣告,都會覺得很「躁」,因為一部短影片大概一分鐘,廣告十五秒就可能佔去四分之一的時間。這其實代表長期觀看短影片導致大家失去耐心,不容易專注。

Q 面對社群焦慮,兩位覺得數位原生世代發展出哪些適應方法?

 我覺得數位原生世代似乎更常會間歇性的戒斷社群,例如暫時把App刪除,但仍然保留數位身分。好比出去旅行一趟,進行排毒,讓自己重新出發。相比之下,似乎比較少會完全斷絕使用,而更像是根據自己身心狀態,決定使用社群媒體的頻率。其實滿有趣的,代表每個人並不是完全被社群綁架,而是更有意識地在使用這些工具。

 我並不反對我的小孩使用社群媒體,尤其上了國中之後,頂多設下螢幕使用時間的限制。唯一的例外是短影音平台,例如抖音,我會提醒他們背後存在的風險。有趣的是,他們也覺得不需要去看抖音,甚至會自己講說抖音上面的東西「很白痴」。我想不論是年輕世代或我自己,都需要培養自我辨認風險的意識,找出適合自己的適應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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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社群媒體持續演進,兩位想給讀者什麼建議?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這項重大趨勢?

 我認為短影音這件事,需要整個社會來共同面對。不只臺灣,從印尼、德國到美國,大家都切實感受到短影音平台在政治傳播上的影響力。有些案例中,過往的獨裁者或極端主義政黨,甚至化身為親民和藹的形象,在平台上跳起搞笑舞蹈,擄獲年輕人支持。抖音上層出不窮的有害內容或模仿挑戰,也在全球各地引發憂慮。對於社群媒體本身,乃至短影音形式帶來的潛在危害,都要建立起風險意識。

 呼應抖音的討論。很多人會說自己沒在看抖音,但其實許多IG Reels影片都是從抖音搬運過來的。我想更重要的是,對於自己社群使用的問題要有「病識感」,意識到網路資訊可能是假的;意識到短影片讓自己失去仔細聆聽他人的耐心;意識到自己的時間和身心正被社群媒體綁架,才可能與之共存。

 我最近看到一篇報導,提到美國青少年開始回頭購買沒有完整網路功能的「翻蓋手機」,因為不想整天被社群綁架。我想大家要更有意識的拿回自己的資訊主導權,不要讓自己的眼球被演算法決定。

 我也相信物極必反。就像《我的完美日常》裡描述一位東京的廁所清潔工,他不用智慧型手機,在生活中重拾閱讀和音樂的樂趣,或拍攝身邊心愛的樹木等等。當人們真正靜下心來,就會發現社群媒體以外的生活還有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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