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將目光從悲傷移開,梵谷終其一生以繪畫關心底層籍勞工階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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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蒂芬.奈菲(Steven Naifeh)
開心的畫好賣,但我總是崇拜悲傷
農民(老實、認真工作卻受苦的人)強烈支配著梵谷的情緒,而在大城小鎮遭受踐踏的工人也是如此。這是當然的,梵谷終其一生都直視著工業革命的慘痛人命代價。這次經濟轉型雖然為一些人帶來巨大的財富,卻也讓另外數十萬人,深陷無法想像的貧困之中,而梵谷到處都可以看到這些惡果。
1877年,梵谷還在阿姆斯特丹念書,想成為跟他父親一樣的牧師。某個星期日,他在瓦隆教堂(Walloon church)的禮拜儀式中,被一位來自里昂(Lyon)的牧師給吸引了。里昂作為法國的工業中心(尤其是紡織業),比大多數地區遭受到更多專橫的暴行:不人道的工作條件、非人的生活條件、童工,以及肆虐的疾病。剝削和苦難像流行病一樣蔓延,點燃了法國最激進的工人運動,而這也是那天早上瓦隆教堂的布道主題。
梵谷回想起這位傳教士利用「工廠勞工的生活故事」,談論工人的困境。而令他產生反應的,不只有令人心碎的想像(他幾乎覺得這比現實世界更生動),還有眼前這位信使:一位荷蘭語講得很差,卻又很認真的外國人。梵谷向西奧說:「你聽得出來他講話很吃力,但他的話語還是很有效果,因為它們發自內心──唯有這樣才有足夠的力量觸動人心。」
勞工們,你們是被祝福的
梵谷把這個例子當成救生索一樣緊抓不放。法國傳教士述說著教會如何觸及里昂的窮困工人,而梵谷從這個故事中,為自己失敗的志向(成為「真正的基督徒」)找到了新的榜樣。他並沒有完成宗教研究(因為它與現實世界越來越脫節),而是開始「做好工作」。
之前為了當牧師而準備的研究文獻,幾乎在一夕之間就從他的信件中消失了。一起不見的,還有無止境的哲學沉思、密集的《聖經》條文,以及冗長的說教和修辭。「話要講得少,但也要充滿意義。這樣比較好。」梵谷如此修正自己。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與自己的導師莫里茲.班傑明.曼德斯.達科斯塔(Maurits Benjamin Mendes da Costa)吵了起來,因為他嫌老師的課程既艱辛又晦澀:「曼德斯,你真的認為這種可怕的東西,對於願望與我相同的人來說是必要的嗎?」
比起布道和研究,梵谷認為勞動才是靈性的終極表現,並且讚揚農民和工人的「天然智慧」,更勝於書本上的知識。梵谷不再努力想成為像他父親一樣的博學牧師,他現在立志要成為上帝的勞工。後來他寫信給西奧時,借用了一本法文福音小冊子:「勞工們,你們的人生充滿苦難。勞工們,你們是被祝福的。」
梵谷並不是第一次被這種針對較低階層人民的激情福音給煽動了。幾年前他在英格蘭,讀過英國小說家艾略特所寫的《織工馬南傳》(Silas Marner)和《亞當.比德》(Adam Bide);這兩本小說展現出艾略特對於底層的同情,也激勵了梵谷。但這股激情已隨著他跟父親決裂而消退。
然而在1887年冬天,住在阿姆斯特丹的梵谷,腦海裡突然浮現了一幅幻象。風景版畫那種濫情的理想化、他父親身為牧師的命令、甚至艾略特帶有同理心的現實主義,全都遠遠不及這片景象。
如今他不只將農民和工人想像成浪漫主義觀點下的崇拜對象、或虔誠教徒心目中的完美典範,而是他想仿效的人,梵谷寫道:「試著變成像他們一樣,才是正確的。」
在他眼中,這些被迫屈服的人,儘管遭受無止境的苦難以及徹底的絕望,卻還是堅守自己的信仰;他們抱持耐心和尊嚴來承擔自己的勞動,最後在終極的救贖中安詳離世。 梵谷雖然沒有跟著他們一起下田或進工廠工作,但他深切關心這些受壓迫的人,因此投入了傳教工作。這股熱情驅使他前往勞動條件最差、勞工最動盪不安的地區之一:博里納日(Borinage),位於比利時與法國邊界的煤礦區。
自從馬克思(Karl Marx)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在布魯塞爾寫下《共產黨宣言》(Manifest der Kommunistischen Partei)之後30年內,附近博里納日的煤礦工人就已發起了社會主義工人運動,最後席捲了整個歐洲。一波接一波的血腥抗爭與殘暴鎮壓,催生出激進的工會運動,而工人的俱樂部、合作社和相互關係支持著它,他們全都決心要糾正資本主義秩序的殘酷與不公。
梵谷在博里納日遇到的礦工們,大多數都在礦坑中受過傷,並留下永久傷痕。法國作家左拉在小說《萌芽》(Germinal)中寫道:「這些工人雙臂和胸前的白色皮膚都有刺青,宛如藍色紋理的大理石。」
我沒辦法不畫那些走進絕望的礦工
《萌芽》是梵谷最喜愛的小說之一,故事設定於法國邊境的煤礦區。的確,礦工(無論男女)都因為勞動而背負著各種傷痕:疲倦且彎折的身體(礦工的平均壽命只有45歲);憔悴而飽經風霜的臉龐;心愛之人死於礦坑的記憶;而且他們知道自己的小孩也會跟他們步入地下,因為正如左拉所寫的:「還沒有人想出不吃飯也能活下去的方法。」
梵谷每天早上都看著礦工丈夫、兒子和女兒,向他們的妻子、母親道別。根據當時的記述,他們甚至會哭泣,「就好像再也回不來一樣」。礦工們會「聚成一大群,悲傷絕望」的走進礦坑。
整個冬天,他們都在破曉之前出發,藉著燈光,走向有著藍色火焰的鼓風爐,以及煉焦爐刺眼光線所組成的不祥信號。博里納日的每座礦村中,所有事物都籠罩著礦坑的陰影。堆積成山的爐渣、高聳煙囪和古怪的金屬鷹架,使得人們四處都可以看到、聞到和聽到礦坑。
巨大轉輪的聲音震耳欲聾、大型引擎疲憊不堪的喘息、鐵製品轟隆作響、持續不斷的鈴聲,讓繁忙礦坑的一舉一動遍布整個風景,幾乎和嗆人的煤渣一樣一望無際。高聳的磚牆( 跟防禦工事沒兩樣)、宛如護城河般的煤渣,以及惡臭的瓦斯,圍繞著礦坑,每天早上「就像某種邪惡野獸,吞進數千名工人,再掙扎著消化牠的人肉大餐。」左拉在《萌芽》中寫道。
梵谷來到這個是非之地是為了傳播福音,但他這輩子都無法和別人好好建立關係,當然也幾乎不可能成為礦工與其家庭的導師。他只剩一種慰藉自己的方式:照料病人。博里納日的礦坑每年都會出現數百位受傷的工人,他們被瓦斯、煤渣或糟糕的衛生條件給燒傷、壓傷甚至毒害。
病人與瀕死的人不會質疑梵谷的妄想、或逐句分析他的布道。他們反而歡迎這個陌生荷蘭人的幫助,因為願意幫助他們的人實在太少了。他向西奧說道:「有許多傷寒和嚴重發燒的人們。他們一家人全都病倒了,而且幾乎沒人幫助他們,所以病人也必須照顧病人。」而正是在博里納日如此可怕的處境之中,成年的梵谷首次開始創作藝術。西奧看著他的哥哥又搞砸了一份工作,也知道梵谷熱愛藝術,於是鼓勵他開始素描,這樣既可以填補寂寞時光,還能安慰一再挫敗的自己。
梵谷開始模仿《素描課》中古典大師們的作品,這本素描手冊的作者是法國藝術家傑洛姆與巴格,西奧將它寄給了梵谷。
初學者如果沒練過這本手冊裡的數十個素描作業,應該還不敢去挑戰真人素描。儘管梵谷再三發誓要先完成這些作業再去「實地取材」,但他最後還是在村裡閒逛,速寫肖像和插畫。「我無法阻止自己去畫那些……走進礦井的礦工。」他向西奧招認。
梵谷一輩子都被「受踐踏者」這個主題給吸引──這是出於好奇、關心和孤寂。裁縫師、修桶匠、伐木工人和挖掘工,很快就把他牆上的洗禮和祈福畫作給擠掉了。他認為查爾斯.德格魯(Charles de Groux)、保羅.加瓦尼(Paul Gavarni)和奧諾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這些藝術家的工人畫作都有靈魂。他們的作畫對象有著苦幹和謙卑的形象,展現出「更豐富的靈性」,因此比梵谷這個社會階層的人們「更美麗」。
後來,梵谷雖然放棄他在博里納日的傳教工作,但過了很久之後,他依舊不斷試著用自己的手,描繪被剝削的男男女女。
1883年末,他搬到尼嫩與父母同住時,作畫的機會可說是四處可見。荷蘭幾乎每個街角都可以看到貧窮的亞麻布織布工。這座城鎮的成年男性有四分之一,都必須靠織布的微薄收入來分擔家計。他們總是在家工作,怪獸般的黑色織布機塞滿了他們破敗不堪的農舍,而妻子和小孩負責轉動線軸。
一輩子苦工卻沒沒無聞,就像……
剛搬去尼嫩的頭幾個月,梵谷花費大量時間畫這些簡陋且沾滿煤灰的小屋。他坐在牆邊,離地獄般的機器(以及它們持續不斷的撞擊聲)只有幾英尺。他會在早上前來,然後一直待到深夜──其實他拿回畫室的粗糙初步素描,根本不需要花費這麼多時間。顯然梵谷是被這些噪音和分心事物的「老巢」給吸引,而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隔開了裡頭的囚犯和梵谷。
梵谷就像艾略特筆下的隱居織布工塞拉斯.馬南,織布機的「單調回應」,可以讓他逃離回憶和自省所帶來的折磨,以及激烈卻無法獲勝的父子之爭。而藝術也是同樣的避風港。
「任何人逐步追求的成就,都會朝著自我圓滿的方向而去,藉此撫平他人生中的無情裂痕。」艾略特寫道。不過,作為主題的織布工和他們的織布機,真的非常不適合當時梵谷不穩定的畫技。因為織布機的籠子很複雜,會在透視上造成無解的問題。
梵谷努力使用透視框架,卻徒勞無功:織布機太大,房間又太小。他抱怨道:「你必須坐得非常靠近。這樣很難抓對比例。」再加上他也想描繪織布工,這又讓問題更惡化。儘管嘗試了三年,梵谷還是無法熟練的畫出人物。隨著難度變高,他試著將織布工移到織布機旁邊,然後背部朝著觀看者、或是只露出剪影。
他將他們擺在窗前,簡化成剪影,或是讓整個房間都籠罩著陰影,人物的特徵就很難辨認──這種解決方式,迫使梵谷的畫作越來越暗。然而他還是堅持不懈。他用一貫的熱情,在搬到尼嫩幾個月內就畫了數十張素描。交叉影線畫出來的球形把手、鉤子、橫梁、支柱和紡錘,全部都傾注了極大的心力。
梵谷還使用水彩反覆繪製同樣的場景,這對他來說一直是個挑戰。他甚至還將珍貴的油彩,用在很難畫的織布機,用他試驗性的陰暗圖像填滿大張畫布。而一張接一張的素描和繪畫,就這麼一點一滴的累積起來,梵谷的過人努力終於克服了挑戰。
不過,西奧對於賣得出去的藝術品比較有興趣,他最後覺得必須鼓勵哥哥,多畫一點開心的主題,而不是只畫梵谷自己喜歡的陰沉工人。西奧說道:「買家想要既愉快又有吸引力的畫作,而不是用更灰暗的角度看待世界。」
但無論弟弟怎麼建議,梵谷從來都沒有完全捨棄勞工。他說沒有任何事情能像畫勞工一樣得到這麼多樂趣。他從勞工身上找到了他所謂的「對於悲傷的崇拜」,只要是一輩子不斷做苦工卻沒沒無聞的靈魂,都會因為這種悲傷而散發出光輝,令他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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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期間:2024年8月24日至11月11日(週二不休館)
展覽時間:每日11:00-18:00(17:30停止售票入場)
展覽地點:富邦美術館3F日光展廳(台北市信義區松高路79號)
借展單位:荷蘭庫勒穆勒美術館
主辦單位:富邦美術館、聯合數位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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