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之書》從民俗學角度詮釋日本文學 以小說的方式描繪古代世界

圖/麥田出版提供
圖/麥田出版提供

文/章蓓蕾(本書譯者)

導讀──解謎《死者之書》:折口信夫的世界

折口信夫在中文讀者的世界是個陌生的名字,即使在當代年輕讀者當中,這位學者作家的知名度也不算高。但在日本的學界,折口信夫是與柳田國男齊名的民俗學家。在他的本行國的領域,折口信夫是一位著作等身的知名學者。他嘗試從民俗學角度詮釋日本文學的根源,相關的研究成果給他帶來了不可取代的學術地位。

《死者之書》是折口信夫唯一完成的長篇小說,這部作品最先於一九三九年發表在雜誌《日本評論》(第十四卷第一至三號),共分三次刊完。這一年,折口信夫五十二歲。他從大學時代就在摸索,夢想以小說的方式描繪民俗學的古代世界。這一年,他終於把畢生努力的結晶獻給世人。

近一個世紀以來,《死者之書》被日本國內和國際上的一流評論家公認是「日本文學史上無與倫比的作品」;另一方面,這部小說始終擺脫不了「令人費解」的標籤。一九六〇年代以後,研究《死者之書》的相關論文如雨後春筍般陸續出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折口信夫的弟子池田彌三郎註解的《日本近代文學大系46折口信夫集》(一九七二年),以及石內徹編纂的《釋迢空「死者之書」作品論集成》(一九九五年),這部超過一千兩百頁的巨著共分三卷,總共收集一百篇論文與評論。

相關論文的數量如此龐大,說明《死者之書》確實是一部充滿謎團的作品。為了讓讀者更易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本文將從作者的成長經歷與書寫背景切入,期待藉此引領大家走進作者的世界,從而破解藏在書中的迷霧。

詩人學者挑戰小說

折口信夫出生在大阪的醫生世家,他的父親熱愛詩歌,每天早上都在棉被裡向子女朗誦西行的短歌或芭蕉的俳句。折口信夫從小受到父親的薰陶,八歲就開始寫詩,長大之後以筆名「釋迢空」發表過無數詩歌,還出版過歌集《山海之間》與詩集《古代感愛集》、《近代悲傷集》、《現代襤褸集》等代表性詩歌集。

折口家族對排行第四的信夫抱著極高的期待,希望他長大後繼承家業。但是在報考高中的前夕,他突然改變心意,決定棄醫從文,進入國學院大學預科就讀。他的青春時代剛好是日本浪漫主義的絕頂期,當時日本文壇的流行趨勢是歌頌愛情,擅以詩歌頌揚愛情的作家如土井晚翠、島崎藤村、薄田泣堇、蒲原有明等,都曾是折口信夫少年時期傾心的作家。

一九〇五年,十八歲的折口信夫從大阪到東京就讀國學院大學。由於一年前的日俄戰爭賠償條件不符合國民的期待,首都正處於混亂狀態,天天都有暴動與示威活動,折口跟當時其他的年輕人一樣,親身感受到戰爭與死亡的腳步越來越近。他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再沉溺在古典詩歌的世界裡,儘管詩歌是他的最愛,但他這時不得不承認,近代文學的主流畢竟還是小說。

於是他開始創作小說,試圖把鄉土民俗與文學融合為自成一家的獨特文體。從大學時代到去世為止,折口信夫陸續寫出《口笛》、《身毒丸》、《神的新娘》等作品,有些曾在雜誌發表,有些始終停留在初稿階段。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全都沒有寫完。

兩個版本的《死者之書》

一九三九年,折口信夫以「釋迢空」的筆名在雜誌《日本評論》發表了《死者之書》。或許因為避談天皇是當時的流行,或許因為作者的表現太過隱晦,也可能因為一般讀者對古代的民俗故事並不熱衷,總之,小說發表之後並沒在文學界或社會大眾之間掀起漣漪。折口信夫非常失望,他甚至不平地表示:「將來我的詩歌都會消失,學術成果也會淘汰,只有這部《死者之書》,將在世上永遠流傳。」

四年後,他把《死者之書》交給「青磁社」出版單行本的時候,決定大幅度地更動章節順序。據說這項大膽的行動曾讓出版社編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多年後,角川書店與中央公論社也陸續出版了單行本,除了把作者姓名從「釋迢空」改為「折口信夫」之外,書中的文字也有些微變動,但基本上仍以「青磁社」的版本為底稿。

當初小說在雜誌連載時,原是以藤原南家小姐步行到山田寺的場景(單行本的第六章)揭開序幕,接下來的第二、三章的內容是敘述南家小姐的靈魂出竅後,步行來到萬法藏院,她在這裡聽到當麻氏的語部婆婆講述了藤原氏的由來。而現行的單行本第一章的大津皇子復活場景,當初連載時是安排在第四章。

沒有人知道作者為何做出上述的變動。若從「吸引讀者」這個角度來看,「死後七十年的皇子突然在墓穴裡睜開眼睛」的劇情,確實充滿衝擊力。但一般讀者對於古代史並不熟悉,這樣的序幕不免令人感到突兀。

「倭、漢、洋」融為一體的夢想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小說在雜誌連載時,第一章之前還有一篇名為〈穆天子傳〉的序章,內容是從中國古籍《穆天子傳》第六卷轉錄的一段文字:

戊寅。天子東狃于澤中……吉日辛卯。天子入于南鄭。

但這篇全長一千多字的序章,在青磁社出版的單行本裡卻被刪掉了。折口信夫後來在〈山越阿彌陀像之畫因〉一文裡解釋他引用這段文字的理由:

小說裡有關第二主角滋賀津彥的描寫,容易令人誤認這部作品是日本的《死者之書》,所以我從〔中國的〕《穆天子傳》裡摘選一段文字,企圖誘導讀者聯想這是『倭、漢、洋三種《死者之書》融為一體』的作品……

〈山越阿彌陀像之畫因〉(以下簡稱〈畫因〉)是角川書店出版《死者之書》單行本時,折口信夫為新書撰寫的序文。「畫因」的原意是指「繪製一幅繪畫的動機」,所以這篇散文等於是作者為讀者釋疑的「解說文」。

文中提到的「倭、漢、洋」,是指「日本、中國、西洋」。其中西洋的「死者之書」,則指著名的《埃及死者之書》(或譯為《亡靈書》、《死亡之書》)。眾所周知,古埃及的帝王死後,後人在陵墓或石棺裡放進一些讀物,供「死者」閱讀,內容大多是對神靈的頌歌或驅趕惡魔的咒語,還有許多內容生動的古埃及神話和民間歌謠。這些幫助死者前往極樂世界的指南讀物,如今已成為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文學作品。

而《穆天子傳》則是中國西周的歷史典籍,全書共六卷,第一卷至第五卷記錄周穆王西征東巡的沿途見聞,其中還有周穆王跟西王母相見的場景。折口信夫引用的第六卷,內容主要是記錄周穆王在東巡途中為美人盛姬治喪的細節,以及先秦時期的各族民俗。從內容跟主題來看,《穆天子傳》跟古埃及的《死者之書》是有一段距離的。

折口信夫後來似乎發覺了這項差異。他在〈畫因〉裡表示,「這個序章可能會使讀者感到混淆」,所以發行單行本的時候決定刪除序章。不過,折口信夫的心底應該是對這部作品懷著極高的理想與期待,因為文中提到《死者之書》時,他特意稱之為「我那本模仿埃及的書」。

中將姬傳說

《死者之書》的女主角藤原南家小姐的人物模型中將姬,是日本歷史上有名的傳說人物。這位天生聰穎的貴族千金,不僅深獲(日本第六位女性天皇)孝謙天皇的寵愛,後來還被封為女官。但她自幼喪母,繼母出於嫉妒,對她百般折磨,所以中將姬早已看破紅塵,一心只想擺脫充滿苦難的塵世。十六歲那年,中將姬婉拒了淳仁天皇的求婚,在當麻寺出家為尼。

書名:死者之書
作者:折口信夫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時間:2024年4月1日

傳說裡的中將姬曾用藕絲在一夜之間織成曼陀羅圖像。《死者之書》裡關於藤原南家小姐在袈裟上描繪曼陀羅圖像的情節,就是作者根據這段傳說寫成。據說今天放在當麻寺正殿供人膜拜的本尊,正是中將姬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織成的「當麻曼陀羅」。

事實上,折口信夫在完成《死者之書》之前,曾經寫過一部未完的短篇小說《神的新娘》,主角的原型也是中將姬,亦即藤原南家小姐。她在《神的新娘》裡靈魂出竅七天七夜後甦醒過來,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而《死者之書》裡的藤原南家小姐最後被阿彌陀佛接引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讀者讀完這部小說後,心中最大的疑問可能是,為什麼書名叫做《死者之書》?折口信夫在〈畫因〉裡解釋了書寫的動機與取名的原由:

一天早上,我做了一個氣氛陰晦又難以描述的夢……彷彿是已故的密友讓我夢到那位古人(指中將姬),所以我就想,應該把夢裡的故事寫出來,獻給亡友……寫著寫著,夢裡的我不知何時變成了中將姬……

折口信夫覺得,故友讓他夢到中將姬,必定因為還有未了的心願,而這部作品既是那個夢帶來靈感而寫成的,當然就是告慰「死者」的最佳祭品。

山越阿彌陀像

折口信夫在古代文化與原始信仰等方面的研究領域獲得了獨樹一幟的學術成果。他認為許多發源於唐土、朝鮮的「渡來文化」傳入日本後,在漫長的承襲過程中逐漸發生變化,最終變成了日本獨有的文化產物。他還創造了許多獨特的民俗學概念,譬如把「定期來訪的他界神靈」叫做「稀客」,把「神靈附體的對象」叫做「依代」,把「古代日本人」叫做「萬葉人」等。後人把他這些獨一無二的理念總稱為「折口學」。

折口信夫在〈畫因〉裡指出:大家都以為渡來文化始終保持著當初傳入時的模樣,但其實渡來文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國固有的本土產物。譬如日本人創造的山越阿彌陀像就是其中一例……

「山越阿彌陀像」,是日本從鐮倉時代開始普及的一種佛畫,主題是阿彌陀佛與眾菩薩從西方極樂世界前來接引信徒往生的場景。這類被稱為「來迎圖」的佛畫最初傳來日本時,畫中的阿彌陀佛是在眾菩薩環繞中,乘雲飛降而來;但是到了十三世紀的鐮倉時代,「來迎圖」逐漸發展出日本特有的構圖,畫面裡的阿彌陀佛與眾菩薩是從山峰的背面露出上半身,下半身則被山巒遮住。這類「來迎圖」被稱為「山越阿彌陀像」。

小說中的藤原南家小姐看到尊者幻影的場景描述,就是作者根據自己對「山越阿彌陀像」的想像虛構而成,也是作者所謂的「融合鄉土民俗與文學」的一種體現。

日想觀的極樂淨土

折口信夫還在〈畫因〉一文裡提到「日想觀」,這種最初來自佛教的思想觀念,傳到日本之後,發展成為大和民族崇拜太陽的獨特民俗觀,並且衍生出許多傳統民俗活動,譬如在元旦的破曉膜拜旭日、在彼岸中日的黃昏進行日想觀、婦女在春分追隨日影踏青等。

「日想觀」原是《觀無量壽經》提示信徒往生阿彌陀佛淨土的十六種觀法中的第一觀,經文裡指導信徒在日落時刻面向西方正坐,靜默觀想西方的落日,直到睜眼、閉眼都能感覺夕陽歷歷在目,就已達到領悟極樂淨土的境界。

折口信夫對於「日想觀」擁有特殊情感,可能跟他青少年時期的經歷有關。他就讀的天王寺中學,位於大阪的四天王寺境內。這座相傳由聖德太子建造的古寺,從飛鳥時代至今,一直都是日本最有名的日想觀場所。每年春分和秋分的黃昏,成千上萬的信徒從全國各地聚集在寺院的西大門周圍,凝望夕陽從門外的石鳥居正中央靜靜地滑入大阪灣。

四天王寺的西大門又叫做「極樂門」,在日想觀信徒的心中,這座門即是通往極樂世界的象徵。許多日本人聽到極樂門,立即會想起能劇《弱法師》裡的俊德丸。這個悲劇人物跟中將姬一樣飽受繼母虐待,不僅如此,他後來被父親趕出家門,變成了盲人,。

淪為乞丐的俊德丸在一個春分的黃昏,來到四天王寺的極樂門前。因為他堅信,膜拜落日(日想觀)能讓自己前往極樂淨土。儘管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但夕陽沉進海面的風景早已刻印在他心底。

舞台上的俊德丸站在極樂門前自言自語說:「我向東門拜一拜吧。」不料身邊突然有人(其實是前來尋他的父親)反問:「怎麼說東門?這裡不是西門嗎?」俊德丸答道:「出了四天王寺的西門,就是進了極樂世界的東門啊。」說完,他興奮地繞著極樂門念了一首詩。

折口信夫在〈畫因〉一文裡,特地引用這首詩作為開場白。因為詩中提到的「極樂東門」,即是渡來文化傳到日本後逐漸形成的獨特產物。或許,各位讀者在閱讀小說時,腦中也曾浮現詩中描繪的景象。現在就用這首詩,作為本文的結尾吧:

極楽の東門に    極樂東門開

向ふ難波の西の海  難波西海外

入り日の影も    落日照餘暉

舞ふとかや     翩翩躍入海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吉日 章蓓蕾於東京

●本文摘自《死者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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