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日本古寺,一探鎌倉時代到室町時代僧侶之間的男色之情
文/白洲正子
有一部南北朝時代的傳說故事《秋夜長物語》。
後堀河院時期,金藏寺有位聖僧,人稱瞻西上人,他原本是比叡山勸學院的僧官,名喚桂海。他信奉石山寺的觀世音,某天在此閉關,進行為期十七天的祈願,但在他期滿的那天夜裡,夢見一位俊美的少年。那面容令僧官難忘,連求道之心都給忘了,他深陷情網,最後臥病不起。當大家都覺得他恐不久人世時,他想試著再次求觀音菩薩幫忙,於是朝石山寺而去,途中來到三井寺一帶,竟遇見他夢中的少年。
▲圖:秋夜長物語繪卷 桂海對梅若一見鍾情的場面 室町時代(幸節靜彥先生珍藏)
少年是花園大臣的兒子,名叫梅若,兩人展開書信與和歌的交流,彼此愛慕。僧官喜不自勝,好似升天,但由於心中戀情與日俱增,他整個人失了魂,也不和人見面,終日足不出戶。少年久未收到他的音訊,感到擔心,和隨行的童子一同前往探視,不料路上遭山伏襲擊,被擄往大嶺的釋迦岳。
三井寺失去這位重要的少年,引發軒然大波。他們先衝進花園左大臣家中,但不見少年身影,進而縱火洩憤,接著攻進比叡山。這場風波愈鬧愈大,演變成寺門與山門之爭,非但失去許多僧眾,三井寺的堂塔寺院也全燒毀殆盡,損失慘重。這段時間,梅若都被囚禁在石牢裡,後來一位神祕的老翁出手營救,這才得以回到都城。但花園氏的宅邸、三井寺的僧房,全都化為大火肆虐後的荒野,他無處依靠,於是寫了封信託隨從送去給桂海。桂海打開一看,上頭寫了一首和歌,以此代替書信。
吾欲身投水,沉入萬丈淵,皎潔山巔月,照亮深水底。
梅若認為該對自己惹出的禍負起責任,決心一死。桂海連忙趕往三井寺,只見大津一帶擠滿了人,喧鬧不已。詢問後得知,有名十六、七歲的少年在勢多橋邊投水。眼前的死者正是梅若。桂海抱著屍體悲痛不已,但一如梅若的遺言「照亮深水底」所述,他徹底曉悟,今後將一心為梅若祈冥福,於是他捧著梅若的遺骨,在西山的岩倉深居不出。也因為這樣的因緣際會,第一次發菩提心的桂海,旋即得到瞻西上人的稱號,成為世人皈依佛門之倚靠。日後造訪西山的人們,皆目睹上人以松葉當柴,以樹果為糧,潛心修行。其庵室牆壁寫有以下和歌一首,連天皇也深有所感,就此收進《新古今和歌集》中。
▲圖:梅若與隨從一同遭山伏擄走的場面
昔日明月光,路標引方向,
西方極樂地,是否已前往。
新古今和歌集裡寫有這樣的前言。
故人往生後,想為逝者供上經文,與佛結緣時,詠出欲往西方極樂之心境。
瞻西上人實際有這麼一段哀傷的故事,而當時的人們肯定也都知道此事。新古今和歌集是在土御門天皇的時代完成,所以上人當時已住在西山,據傳之後他在東山的雲居寺度過餘年。
我這樣描述著實無趣,不過原文其實是頗為香豔的文章,例如桂海對梅若一見鍾情的場面中描述道「隨風飄搖之髮絲,受柳絲纏繞,就此停步,回眸醉人,容貌俊美無倫,宛如一場令人神魂顛倒之夢境」,就連女人也想見識他的美貌,描繪出更勝女人的美豔風情,尤其是梅若讓童子走在前方,將螢火蟲放進「魚頭」燈籠中,「藉著那微弱燈光,少年身著錦紗水干(※平安時代的男性裝束。),動作輕細柔弱」,那悄悄前來的描述美豔極了。可能作者也是比叡山一帶的和尚,根據自己的體驗寫成此書。那如此深入的描寫,只能給人這種感覺。
從鎌倉時代到室町時代,這樣的故事不少,不過,僧侶之間的男色之情似乎已是公開的祕密。倒不如說,有一種鼓勵這種行徑的風潮。我認為這並非鎌倉時代突然流行,而是長年在僧院的歷史中暗自培育熟成的此種風俗,當時在物語或繪卷上已深深扎根。
聽說比叡山有一名為《稚兒灌頂》的古文書,上頭記載著已發展為一種儀式的男色歡愉之法。現今留存的,是室町時代的抄本,但似乎是從平安初期流傳而來。當時的比叡山就像現在的大學,儘管貴族子弟不會出家,但大家都為了求學問而進僧院。這在國外也是一樣的情形。雖然外國的情況我不是很清楚,但在日本不光學問,一般的教養也包含其中,也許就連性教育也是在裡頭學會,這已成為一種慣習。景山春樹先生也說,十五、六歲時接受「得度」,感覺似乎與性有關。
不近女色的僧侶,會不會認為性教育是件奇怪的事,我不知道,但被壓抑的性欲,幾乎都會被昇華成對宗教的陶醉,這從《秋夜長物語》中就看得出來。師徒間的情誼或許也會因為有肉體的關係而展開真正有溫度的傳授。這很危險。正因為危險,才會有「稚兒灌頂」這樣的儀式,所以我認為這是過人的智慧,足以與江戶時代建造吉原媲美。雖然不見得所有僧人都受過這樣的洗禮,但清濁合併的日本大乘佛教,為了方便行事,對此事睜隻眼閉隻眼,這是可以確定的。貴族的少年們也藉由接受某種割禮,而了解感傷,同時也對自己以男人的身分進一步了解女人有所助益。比起犯下破戒之罪,這轉瞬間便長大成人的過渡期之花,雖然花謝得早,但不會有後遺症。
因為感嘆生命的短暫,所以擁有俊美的少年,是整座山的榮耀,就像侍奉主君一樣細心呵護。弁慶對義經的忠誠,同樣也感覺得出超乎主從關係的情誼,在能劇中,以義經當少年角色,在歌舞伎裡則是女形,這也是自「三塔遊僧」(※歌舞伎的《勸進帳》中提到,弁慶原本是三塔遊僧,而三塔指的是比叡山延曆寺。)以來的傳統,僧侶與少年的關係對日本的藝能表演影響頗鉅。不光藝能表演,例如薩摩的眾道(※是日本男同性戀關係或武士關係的一部分。),一開始肯定也是源自僧院。經這麼一提才想到,金藏寺的開山始祖隆豐禪師,聽說也是薩摩的僧人,不過,天平時代的隼人族也有這樣的風俗嗎?瞻西上人之所以選擇西岩倉,感覺背後似乎也有某些緣由。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之《尋隱日本:美學評論家與世外隱村的一期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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