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娃娃/蘭嶼病
十三年前的夏天,是我第一次踏上蘭嶼這座小島。
當時島上還沒有統一超商,聚落分布在環島公路靠山那一側,靠海沒有房子,沿岸只有蘆葦在陽光下搖擺著。彼時餐廳不多,每個部落大概只能找到一兩家店坐下來吃飯,深夜肚子餓就仰賴巷弄的雜貨店,買些餅乾解解饞。
一個人獨旅五天行程倒也鬆散,每天流連在海與山之間,夜裡則為前所未見的璀璨星空所震撼。當時工作有一個不算難解的瓶頸,我很愛那份工作,從沒有過離開的打算,但小島看似悠然自得的生活步調,仍讓我身心充分舒緩──感受土地與人的靈動,感受都市難以嗅察的野性,五官乃至內心受到深層的療癒。
回台北後,我把族人分享的飛魚乾吊掛在窗台,每一次抬頭凝望,就假想自己回到那片無法用任何色票取代的藍。有人說這叫「蘭嶼病」,每個人症狀都不同,舒緩方式也不一樣。我的方式是關注島上的公益單位蘭恩基金會,透過他們的眼睛觀察土地上的脈動,也持續和小島朋友聯繫,從臉書看著他們結婚生子,颱風逆襲,或是一部電影的拍攝。
某一年,結束了一段長達八年的關係,小島朋友得知後對我說:「回家吧,我們都在。」以家為召喚,自然讓人難以抗拒。於是四年後我再度回返,在熟悉黏膩西南風裡更進一步認識島嶼。隔年回來參加婚禮,再隔一年參加路跑、順便面試──當時我決心暫時告別城市,在蘭恩找到了工作機會──面試很順利,在還沒弄懂離島生活的艱困與不便前,就先舉家搬遷。
基金會有提供宿舍,也有廚工、總務等,對我來說只是工作內容的變動,生活大抵無憂。真正深入生活,是離開基金會後,我搬進部落裡當地朋友家中,一面著手建造書店,一面穿梭於各機構幫忙寫企畫案打零工。那是我最貼近部落的一年,從慎重的傳統祭儀到瑣碎的生活日常,從個人到機關乃至整個群體,用各種面向探索與磨合。那段日子深切感受到文化氛圍的差異,屢屢將常態思維全盤推翻,重新認識部落,重新定義人。
開書店後則是直面生存的考驗,飽含鹽分的海風是頭號敵人,短短幾年報廢了老車,全新的冷氣和洗衣機不到兩年就罷工,摩托車保養無用,只要還能騎就好。能在個人生活範圍內固守的,倒也不需煩惱,然而小小島嶼,多的卻是超乎想像和理解的「踩線」及試探。曾聽過一段話:「愈是美麗的地方,就愈難以在其中生存,這是土地保護自己的方式。」體會了土地將人緊緊聯繫的能量,但這股能量也讓人精神緊繃、喘不過氣來。我的「蘭嶼病」在時光流淌間痊癒和轉化,此刻回望島居生活,發現自己彷彿接種了疫苗般──也許未來不管去到何方,這些年直抵內心的生活與生存奮戰,都能讓我更平衡看待每一個所謂「美麗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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