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樵/盧辛斯基

盧辛斯基。(圖/顏寧儀)
盧辛斯基。(圖/顏寧儀)

新世紀初期八月底,我正式搬進宿舍。莫斯科的盛夏已燃燒殆盡,整座城彷彿墜入一團灰漬棉絮。夜間氣溫攝氏十一度。

九月首個星期一,我與來自台灣的同屆女孩與系上學弟妹,共同擠在語言系附屬教室裡。分班測驗。監考者是指導許多華人的安娜女士。共同試題,難度均等,按歐洲語言教育聽說讀寫與基礎文法勾選。我們輪流聽呲呲響的沙啞錄音帶,執筆簡短作文,入邊間窄房與安娜女士個別談話。

隔周公布結果,莫斯科大學語言系慣例:同國籍同屆者同班(人數過多則拆散),搭配近似族裔(台灣人與日本、韓國、中國泰國等亞洲籍互為同學)。我湊在台灣留學生中,就公布欄名單張望,遲遲未尋得自己的名(兩位與我同屆的女孩順理成章地被排在一塊)。最後是安娜女士緩緩走近,輕拍我肩,告知我在最角落的班級名冊裡。

導師姓名,盧辛斯基,該年負責外國學生老師群中唯一男性(亦是系上屈指可數的陽剛存在)。

芬蘭人、德國人、美國人、荷蘭瑞士義大利。俄裔日本移民,俄裔澳洲移民。同學首聚狹長方型課室,我才發現,自己是白人裡的少數,某種刺眼存在。

告訴我各七種,回答時表達肯定與否定的方式。第一堂課,盧辛斯基問道。

絞盡腦汁頂多擠出是與否,我愣望黑板,再將視線飄至身旁。最後由導師提點,我才醒覺,原來在「是」能細分成:的確,準確地,果然,可成為極口語以婉轉聲調表達的嗯哼,也能幻化為書面語的不言而喻固不待言理所當然。一個簡單的破冰開場,卻已讓我在台灣多年積累對俄語的自信瞬息潰堤。

任教語言班最高級,盧辛思基平素未備課本與固定教材。每日,他發下暖烘烘自選講義。別被教材綁死。他說。並解釋如此,便於針對同學感興趣的議題或文法盲點進行分析。

我回宿舍,每日吃力翻查厚重字典,反覆背誦。盧辛斯基說,該班程度無需「愚蠢地」勤寫文法練習,每周每人交一篇作文,題目不限,虛構非虛構皆可,可上繳撰寫中的論文截段(班上不乏碩博士生),亦能是旅居日常流水。待擎筆,我甫驚覺既有的語言程度,至多能於網路聊天時通行無阻。我無能以優雅的十九世紀末或白銀時代筆調再現任何事,所有敘述顯得直觀,粗糙。

時序入秋,校園瀰漫卡夫卡式的結核病悒鬱色澤,萬物萎靡。某天盧辛斯基告知,因應新增人數,我們將改道前往語言系辦公室旁的大研究室。

宛如電影《阿達一族》的哥德暗黑軍團。三女一男,皆是柏林同校研究生。蒼白肌膚,從頭到腳包裹嚴謹的黑色衣著,皆屬俄文母語的舊蘇聯猶太移民。二次世界大戰,有人從以色列第三大城海法出發,有人從烏克蘭,各自游離,遷徙,最終於戰後落腳柏林。

班上組成因子驟變,俄文母語者近半數,盧辛斯基教學亦行調整。

某回,他將老舊影帶推入播映器,電視閃現斑駁雪花雜訊新聞畫面。一身裹皮草的女記者,奔波於國家杜馬,趁議會空檔,訪不同年齡層跨黨派政要議員許多字詞拼法。冬日印象,口音濃厚的對話,在轉拷復轉拷年久湮遠的摩擦音軌播放中,成為難解密咒。我全神貫注,卻也只能破譯三分。

有誰能複述,或簡介內容?影畢,盧辛斯基問。

我將頭垂至極低,刻意閃避他的注視。新來者啟唇欲語,盧辛斯基舉手示意,要眾人靜。由瓦洛佳替大家解說。盧辛斯基最後喊了我的俄文名。

主要……是關乎……字……的拼音。我支吾而言。

五分鐘專題僅此而已?盧辛斯基望著倉皇的我,窮追迫語:他們爭議著何種議題?窘迫的我無有反應。

你真懂影片內容嗎?他以半戲謔半羞辱的語調復詢。我彆扭點頭。

ОРФОГРАФИЯ,訪談圍繞ОРФОГРАФИЯ,記者重複這字五次,你不懂,絲毫不理解影片在講什麼。盧辛斯基以感嘆的口氣責難道。

恥辱像腐蛆蛇蚖瞬息爬竄我臉。強忍險些奪眶的淚,我試圖將視線緊鎖同一水平面,企圖忽視圍坐周遭,為此場面坐立難安之人,直至課堂結束。

我厭惡不懂裝懂。盧辛斯基冷冷朝離開教室時的我的背影說。

正字法,орфография。

我在單人房宿舍裡尋得這讓人痛苦不已的詞。其字尾字根能對照英語graphy,能溯源至古希臘語,即書寫。字首ortho於印歐語中表示正典。俄語單字,部分非位處重音節的母音會弱化;弱化強化效應亦發生於相連子音,許多字詞拼法常有誤謬,是以正字法,或可涵蓋標點符號使用等枝微末節的正寫法,為俄國中學語言教育之本。

此後數周教學內容繞此沉悶課題打轉。

盧辛斯基發下複印的俄國高中課本練習題,我如復墜台灣指考挑國文科細挑錯字的無間輪迴。他細心解釋語音學,發聲構造,或原始字根等不同規則;但正字法規則捉摸難定,且例外與例外的例外之繁複,遠勝於令外籍學生折騰的格位變化。

來自柏林的歌德軍團答得津津有味;但包含我,所有非俄裔留學生愁眉不展,思及未來將與此搏鬥良久,我等心灰意冷。

敏銳的盧辛斯基察覺班上氣氛低迷,復調方針,對不同文化議題作深度剖析:墮胎與死刑,莫斯科猖獗的黑幫文化(盧辛斯基語:打開,並洗淨你們的日常之眼。你們不曾疑惑,為何舊阿爾巴特街諸多門可羅雀,販鑲金嵌貝的歐洲骨董傢飾店能存活?為何地鐵站裡行乞的吉普賽婦人懷裡的嬰兒總沉睡不已?),他為我們講解赫魯雪夫時期的建物特性,共產黨解體後的政黨光譜,與巴斯特納克的詩。

一米八瘦高身形,淡金摻灰繾綣髮。緊緻的合身牛仔褲配翻領粗針毛衣。嘶啞的菸酒嗓。談話時,嘶嘶子音作響如白蛇吐信(俄國人戲稱波蘭語為蛇語,斯基結尾的姓氏或已洩漏他的血緣基因)。累月相處,我逐漸得知盧辛斯基底細:擅滑雪。冬日常攜妻帶子遠赴埃及紅海潛水。他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忠誠信徒,正與他人編撰杜氏字典。精通英語。鍾情後蘇聯時期的搖滾樂。

多數時,他是一位非典型教師。

總在課後急奔至底層喫煙室解饞。為分享私藏的喬治亞紅酒,囑同學攜自家國產酒於課內評比(我們輪番見識芬蘭的黑醋栗伏特加,能搭蘋果汁啜飲有漂浮食用金箔的波蘭索比斯基伏特加,與德國波昂啤酒)。他帶我們前往中央記者之家聽搖滾樂團「野獸的冬眠地」。與我們在老牌知名樂隊「野餐」的演唱會現場齊聲嘶吼。

初冬,盧辛斯基帶領全班乘火車,共赴莫斯科近郊的阿勃拉姆采夫莊園。一行人離開車站,隨熟門熟路的他,漫步積雪厚深的林間小徑。冬季清寂,唯聞窸窣腳步,與團雪自禿潔枝椏墜落的悶悶跌音。那是我遇過最盛大,最接近古典想像的雪。茫走穿雲。我們在招待過畫家列賓的,十九世紀藝術贊助者馬蒙托夫的莊園裡遊蕩,穿梭,打雪仗。

平日他待我甚嚴。他曾語重心長地說:若程度未有進展,將與負責分班的安娜女士再協商,考慮將我轉入稍低階的班級裡。

體內不服輸的性格轉為動能,我挑燈夜戰,貪婪將所有陌生的詞彙俗語俚語全吞進腦海裡。房間窗台上的二手電視,徹夜播送俄語配音的歐洲電影。課餘,我與大量的,不同的在地人士相處。夢中的我說著俄語。

我啃噬選修課教授推薦的後現代小說與當時竄紅的大眾文學作品。課堂上,我向盧辛斯基拋出許多未能在字典,網路上尋解的特殊詞彙(那些自文本,或從友人情人嘴裡採集,關於十九世紀貴族術語,毒梟專用暗號、監獄行話、鄉里土話,甚至神祕的縮寫組織),盧辛斯基訝異我所探查到的關於俄國文化的暗面語言生態。我的身體成為一座巨型語言資料庫,行走的生活成為資訊流通廠,我的俄語程度進展神速,終於度過他宣稱的「試用期」。

裝載足夠原料後得以產出。多數時,我情願當一位非典型學生。

每周上繳的書寫練習,許是身處異地,我竟於行文中,第一次打開自己(與國高中為應付導師編纂的美好生活周記迥異)。我寫下自大三飽受侵蝕的憂鬱,身處莫斯科的孤寂,與那些擁抱許多胴體後仍殘留體內的傷之餘燼。我寫下эякуляция。

瓦洛佳的文章誠懇而哀傷。某回,盧辛斯基同眾人說起。經過我的許可,他以低啞嗓音朗誦我的作品。

何謂эякуляция?有人問。

當男性因漲潮而最終滿溢。我以異族之語蜿蜒解釋。

盧辛斯基同我的態度曖昧依然。某回談及跨文化符號意象,他命同學以不同母語說出月亮一詞。Lune,法國人與瑞士法語區人說。Mond,德國人說。Maan,荷蘭人說。Kuu,芬蘭人道。Tsuki。我的好友俄裔日本移民說。Yuè liang。我說。Yuè liang。盧辛斯基如斯重複。他深思幾許,蹙眉,隨後對我冷笑道:相當刺耳的語言啊。

陽曆新年前,柏林來的歌德軍團悉數返境。剩餘大半年,盧辛斯基決定針對班上多數非俄語為母語的外籍生,以學年結束前初夏舉辦的國家語言檢定為目標,按聽說讀寫分門別類密集訓練。

俄國參照歐盟慣用的六級語言程度分級,稍作更改,不似從基礎至深度編制的A1A2、B1B2、C1C2;俄國改稱初學者級、基礎級至一到四級。一至四級分層難度猶越嶺涉圳。台灣母校畢業者應具備一級測驗能力,曾於大三時當過交換生的學長姊,少數人順利通過二級。盧辛斯基對班上同學的統一標準為三級,獲此證照足以教授基礎俄語。我對自身能力未有信心,遂同盧辛斯基商議,是否參與共同練習,但最後保守考二級測驗。盧辛斯基怪我妄自菲薄。他說:你是我的首位台灣學生,是我極少數教過的亞洲人,我對你有信心。

學年結束前最後的導生聚,盧辛斯基挑選城中一間舊酒窖改造的餐酒館。眾人為歡慶整年的緣分,與所有報考三級檢定者的完勝成績,無不隆重打扮。我穿上從家裡空運寄至的KENZO長衫,右半晏紫,左肩至臂分切為褚橘與墨褐的拼接色塊。盧辛斯基則穿高領純白羊毛衣。

席間我藉酒壯膽,講述葷腥玩笑並毫不保留地分享與俄國情人間的私密絮語。同學們讚嘆我的膽大無畏(他們大多保守地在語言系留學生圈裡,玩著大風吹的換愛遊戲)。盧辛斯基抿嘴笑道:瓦洛佳實屬奇人。

倏地,我直視他的眼,嚷嚷挑釁:老師覺得我說俄語時,有刺耳腔調嗎?

有腔,但那不是台灣學生慣有,也非華人常見,而是相當個人風格質地。盧辛斯基沉吟些許鬆口而言。

最終進化為非關族裔之個體,能完美融入他者,卻亦能保有鑑別性。這是既短且長的一年裡,他給予我的,最高禮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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