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慶弟——一個女射手的懷念(二)(下篇)

隔著世代遙遠的星河,不容易聽到星辰間細微的對話,對話常常是自言自語,或是訊號的誤讀。

我似乎準備慶弟這樣慢慢在童年回憶裡逝去,像射手射出的那一箭,消失在無可尋覓的星空裡。

然而,事與願違,慶弟生命最後遇到的一件事使她忽然從童稚的單純裡被驚醒。

我很不忍,她七月在台大病逝,我翻看日記,第一次她告訴我有人要陷害她,日期是四月十七日。

起初我疑心是老人家病重的魘夢。然而她越來越焦慮,記憶反而更清楚。她反覆強調所有財產要留給基金會,幫助偏鄉學生,防止私人占有。

發現她的焦慮不是妄想,竟然是真實的,忽然想起上海卓先生葬禮上那地上打滾搥胸頓足的場面。

她說了兩個名字,一個是「親戚」,一個是三十年的老員工,要求脅迫她蓋章。

「蓋什麼章?」

「不知道……」她委屈地說:「一大堆文件,我看不清楚……」

我感覺到老人的無奈,八十八歲,癌末,衰弱,完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

她忽然變得清醒,要找律師,我想通知她司機,她堅決制止,說:「不能讓外人知道……」

那是回憶慶弟故事最痛苦的一段,好像即將入睡安眠的嬰兒,忽然被掐著脖子無法呼吸,陷入掙扎噩夢。

找了律師,她撐持著錄影,做筆錄,重申財產必須歸屬基金會做公益。

從那時開始,她日夜噩夢,多年來維持穩定的癌指數突然飆高。

因為她的不安,連最親信的人都不敢信任,許多朋友學生知道這件事,輪流來家裡陪她。她還是不安,常常抓著我的手說「我引鬼入室」。

如果在童年回憶裡離開是多麼幸福的事,然而一向對人無戒心的慶弟忽然如此防範不安,使我大為吃驚。我還是希望只是她過多的妄想,然而她說的「鬼」好像真的出現了。

家裡忽然有男人進來,不打招呼,獨自坐在一邊滑手機。

這是那個在上海喪禮上哭鬧滾地的人嗎?我不記得了,只覺得慶弟在男人出現時握著我的手一直顫抖。

她和那男人好像完全陌生,彼此不說話,空氣凝凍,像在看恐怖片。

五月初,一天,那男人忽然發飆,指著屋子陪伴慶弟的十幾個人說:「你們都出去,這裡只有我是她親戚。」

「親戚」二字有濃厚的上海腔調。菲傭們聽不懂,躲在後面,想關心她們日夜照顧的老人家,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手被慶弟緊緊握著,我不敢動。有人打了電話給管區派出所。不多久兩名警察到了,魁梧鎮定,站著一言不語。上海腔和警察抱怨,重複說「只有我是親戚」。

警察的鎮定讓我吃驚,他們溫和問慶弟:「你要誰出去?要誰留下來?」

驚嚇縮在一邊的慶弟很篤定的說:「蔣老師留下來。」

警察隨即處理,讓口口聲聲「親戚」的男人離開。

我其實很傷心,也為慶弟傷心。「親戚」有什麼意義?或許不如體貼照顧的外傭。我也很想問那位「親戚」:慶弟兩次新冠住院,你在哪裡?

最讓我佩服的是兩位警察,年輕,沉靜,處理事情俐落快速。

我鬆一口氣的時候讚美他們:「你們好鎮靜。」

警察淡淡一笑,說「仁愛路圓環,隔幾天就發生這樣的事。有的是親生兒女,為了財產……」

他們不再多說,然而我懂了。這不是單單射手座慶弟的故事,在豪宅區,第一代老去,遺囑不清,有多少人貪婪,或許與「兒女」「親戚」無關,我提醒自己:早早把「生前契約」先做好,我想跟慶弟說:「我們其實可能是人性貪婪的縱容者……」

「親戚」有了上海的一切,還要追殺到台北,讓老人家受最後的驚恐,「親戚」意義何在?

慶弟再也沒有好轉,癌指數下不來,警察局的保護令給她看了,她還是日夜噩夢。

慶弟在醫院病逝,我感染新冠,沒有送她最後一程。

感謝一生奉獻台東偏鄉的鄭漢文校長,幫助我成立了三所在部落的「慶弟書房」。她一直用先生的名字「鑫淼」做公益,包括七億多捐助新北市養老院。我希望「慶弟」兩個字能留下來,在她關心的偏鄉部落照顧到許多弱勢的孩子。「大家」可以在「慶弟」的名字下讀書、聽音樂,欣賞美麗的事物。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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