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方佐/過渡

過渡。(圖/陳裕堂)
過渡。(圖/陳裕堂)

●這篇從結構、話題的扭轉各方面,皆可看出技術,及創作的強烈動力。它充滿了有趣的細節,高中生的精神、心靈、點點滴滴的體驗,構築出高中生的世界觀。──唐捐

●這篇有一種奇特的氛圍,似乎是用基因來討論家內的暴力場景,但很隱晦,語言在可進入性和詩質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黃麗群

「據估算,在一千四百萬年後,一代一代的磨損,人類也將丟失現有的XY性別抉擇系統。神剝掉的瓦片,換來與彼此交換的齒痕,然後在路途逐漸崩裂。」每次等待入睡前反覆想起,像演繹死亡,醒來覺得靈魂輕了一點,自我正在被抽取。

「有性生殖在物種中呈現各種趨同演化,哺乳類擇從單孔動物分離到獸亞綱的過程裡,為了保護基因座突變,而抑制聯會時姊妹染色體的基因重組,含括SOX9轉錄因子內的Y染色體形成雄性獨有特徵。為保護控制性腺發育的SDY基因,所以閉關自守。Y逐漸短小,丟失1393個基因直至如今所剩45個,不斷重複迴文結構嘗試修復保留,而在精原細胞極端的複製次數中,卻悲壯地擁有高於四點八倍的鹼基突變概率。」

詢問過生物老師:「我們會不會有消失的可能?」她否定地說,機制上會出現另一種染色體基因取代逐漸消磨的Y,而且那事件太過遙遠,不在課本上(當然也不會出在段考考卷上)。穩定的規則還不會因為疑問而變化,也不會因為私慾崩塌。「男人不會死光。」說完,她不忘嫌麻煩地笑了一下,現在的學生越來越怪。

入春後黃昏依然去得很早,蝙蝠在校舍分支的角落繞行,第一次認識蝙蝠也是因為生物老師介紹,牠們飛行看起來比鳥類莽撞,急墜、收止然後急墜,躁動的鉛筆跡,原地圜轉得不出答案,同學用相似的動作翻書。

同學還是沒搞懂體液的循環途徑與呼吸氣體交換,但大樓要關了,得要走了,越過烏黑的教室和長廊。學校外套其實很鬆散,像是網,捕捉到的冷風陷落進血管,心跳帶著失望然後注回身體,我才覺得體溫似乎有點潮濕,懷疑暗中的自己是不是正在擠壓扭曲。樓梯的鐵捲門關了一半,感應燈是橘黃的,照在凹凸的瓷磚就像泡水的皮膚皺褶,揉爛的牛皮紙袋被攤平,金魚尾巴般拖長的影子斷裂在階梯上,風與時間帶著我們上岸。

很久了以後才知道某些蝙蝠和齧齒類是率先採用失去Y的一批哺乳動物,看著牠們碎離的軌跡,我仍沉積著某部分死去的錯覺。

某日回家,電視旁神像的右手和第二隻腳也砸斷了,又一張椅子接合處散開,瓷磚裂縫在地上張開蜘蛛網,宛若被捕食,神像就一直躺在地上,直到某個月母親突然把祂擺在我的房間,陷在變形的書櫃上。

以前對於擺在家中任何的神明雕像與畫像十分的尊敬,祂們總是固定所在,面不改色地度過很多日子,昆蟲在上面爬行定居,家具換了幾次位置,表情卻一樣威嚴。但我也認為只要從七樓掉下柏油上,自我就能蒸發,而不認同會留在原地接受審判,或是捕捉下一人交替,死的軌跡很直接,不像蝙蝠。

祂每次被舉起與失重時我都不在家。裡頭神是不是也蒸發了?

早上離開房間別過神像上學,光交映著城市裡的建築物,高高的斜角往下,掩埋底部的我,影子截在馬路龜裂嚴重的地方,踩在同樣的網上,望著手上的粗紋繭狀纏繞,微涼的早上感受到風帶走一點一點的熱,一點一點被吹乾,我幾乎退化成乾殼的姿態,一種雕像。印地安人認為水土不服是靈魂未達旅行身體的處所,但我以為靈魂總是早先肉體一步離開。

「你兒子怎麼還沒被撞死。」最早也不是只自己通勤。總是刻意地穿過家門前的雙黃線,像截斷過去,總有幻覺,影處殘留透著直視就消失的血色,公車再用一種流星的細長燃盡夢最後的濕氣,抵達學校,太陽已經粉身皮膚,光像是纏上身的薄膜,每經過一次影子就淡化我的鱗片。他們說這是進化。

問了隔壁的同學我睡著的時候有沒有發出怪聲,他說沒有,看著左手上少了一點刻度,很光滑,我又睡著。再次醒來我發現隔壁的同學根本不在,那也只是夢。最後靠著刀口確認自己的意識,我的夢演繹過死和清醒,演繹過夢,卻沒展現過痛。

金魚的健忘,我常常丟失自己的意識,也丟了不少用來記錄水線夢境水線的美工刀。第一次是為了擺脫課堂上的頭部鐘擺,自我催眠的頻率,我不敢直接把筆刺入大腿裡面,就在手上拉了一條線幾乎看不見的線,抓穩那種皮膚裂開的瞬間、血管的距離,貼近夢與現實的薄膜,我像是刺破了那個洞,把自己的軀殼反套,虛實倒裝,只有想要清醒的時候最接近清醒。

把所有情緒與慾望丟水裡,穿上乾的那面衣服,然後在身上褶皺,手上剩下水痕,剩下那些隨時被堵住的潮濕。

我想我仍然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抱歉。

Sorry,一個在英國人均一天說了八次的詞,就跟選舉期間爆滿的宣傳面紙一樣,禮貌的重複慰問而已,所有事情都已經被決定。重要的事往往陷落抽屜深處,仍不知道當初選擇之人的一言一行,面紙泛黃、溢出濕重的異味,無法洗去的事物也未曾被憶起,慢慢的躺著,承諾的味道,那些相片與證書。

無法真實的表達遺憾,政權也持續運作。我相信這是我的錯,像她認為自己受傷之後還是要去洗別人的碗。「大家都不用過日子了,你也是這個家的男人。」她說的集合名詞像深海,巨大而無光。

母親說自己懷孕時夢到了玉,在山上撿了厚重的石頭。他們總說我是時間的晶石,我是四個小孩裡面最後,也是唯一的男生。

「姊姊都那麼優秀你會不會壓力很大?」每一個大人都這樣說過。我不知道,我還是不知道姊姊與我出生的任何關聯。「你是這個姓的男生。」他也跟我說過。

他們說我需要了解親代。父母總是有很多選擇,畢竟他們成年了,法律上有權利尋找工作,亞洲的他們理所當然成家,購買房子和可以摔壞的家具,繳貸款和生男孩,或者很多意外的女孩,但與性別無關的是,他們已經所有自己,獲得一個自己的空間,有孩子和自己的鎖,也想起自己被擁有過,就像愛一樣,生命有時也是一道漣漪,寬大的手一直在等待抓住誰,把掌痕印在他身上,再沉進用所有人的雨裝起的海。

他說要離開家之後,房間還是不斷在關燈後被打開,被注視。很深的夜,意識的閥門敞開,不斷洩水,帶走溶去的石。

那天在學校撕開了三層夢才勉強上岸。錯過了公車之後,在黃昏後走了三個多小時碎散的路回家,我意識到自己在依賴著某些旋轉般的逃避。「我已經給你很多自由了。」腦袋想著一些破掉的話語。

到國中才知道過度換氣這個詞,學會裝起呼吸,正常每分鐘十八次,那也是海浪的頻率。

老師把我罵哭之後,遞來不知道哪裡找的紙袋,提醒我以後放在身上。即使沒人要脅我停下,還是想把剛剛纏手上的橡皮筋直接套在氣管上。討厭自己不是沒有緣由,我記得姊姊也說過她曾忍不住掐住我,望著鏡子裡,脖子上一圈一圈的層積想起這事。

燈光在眼睛裡扭曲,教室淹成水族箱的樣子,記憶在眼下繼續攀爬到身上宛若被情節強暴,癱倒而痙攣,惡意地種下撥不掉的果。

我想停下。「媽的,不要再讓我聽到你再哭。」不是我的聲音在腦裡浮起。其實只是懷疑自己其實是想放棄呼吸,而仍不斷乾嘔和打翻地妥協空氣。但頭一次對方的話語停下,不像幼年的記憶總是斷裂在更巨大的嘶吼與瓷磚之中。急促的呼吸沒有停下,學校教的古典物理沒有錯,浪打更淺的岸裡只會更加喧騰,爾後碎散,自我退回潮間,在陸上反覆曝曬和溺水,擱淺的定義。

學校附近開著一家水族賣場,我只進去過一次,當我看著魚的時候牠們不會看我,反覆搖著很長的尾鰭旋轉,我想牠們可能已經忘了三秒之前的自己了。「存在的意義會不會只是裝在水族箱練習遺忘,搖著一代一代被挑選的尾鰭。」

度過毫無對話的一整年,他仍拿著紅紙包著的新鈔接過我,兩者卻沒有時間停留的交集,好像滑過手心的氣球,液體的我當初也沒有被乳膠同樣接住。

得以買了鎖和螺絲,弄丟鑰匙,把床搬到書房,新水族箱退去燈光,剩下一些瑣碎的聽覺與記憶去判斷距離,黑夜終於向夢張手,聽著木頭與金屬交換著拉扯的聲音,記憶持續揮發出曲折長線,同呼吸蝙蝠狀的浮游。

聽說人類一次睡眠會排出300毫升的水,又一次我撥開浮在身上的浪醒來,皮膚上的網紋的記號越來越淺,卻始終還在。

●決審記錄刊於文學大小w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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