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旅行‧徵文示範作】ire／病毒（中）

前情提要：
ire／病毒（上）

文／ire

張簡所任職的公司，是一間大AI公司下的小顧問公司。由於集團是私人公司，財報不公開，否則，很快就會被發現這家小顧問公司的收入高得驚人──他們專接穿越時間軸的特殊案子，由業主指定任務內容，而他們提供實務操作員，代替業主回到過去，改變往事。
像這樣的服務內容，理應被用在更宏大的目的上，但很抱歉地事實並非如此。那些科幻片會出現的不得了計畫：無論是刺殺希特勒、拯救全球暖化、或是搞清楚北溪管線究竟是誰炸的──似乎都不是會出大錢請他們穿越時空的資方會做的事情。
又或者該說，像她、像塔拉，或是章肖鈞這些實務操作員，他們只負責處理接下案子的實務部分──既不會知道資方是誰，甚至不一定明白他們穿越到過去執行的動作有什麼意義。

他們是巨大機械裡的小小齒輪：獲得任務時，只知道自己被投放後，需要執行的動作。為了不要對實務操作員的身心造成無可彌補的影響，以及避免對時間軸產生不必要的影響，從被投放算起，到被回收，實務操作員平均任務執行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
行動本身往往也不會太複雜，公司會詳盡的規畫，讓實務操作員在被投放後所需執行的動作極簡化，卻能達到最大的蝴蝶效應──張簡自己遇過的狀況包含了：放置相機在某間辦公室的角落（不確定想拍什麼）、將某份包裹與另一份包裹調換（出乎意料地容易，當外送員在送貨的時候，別說會鎖後方的貨櫃，快遞車本身連鑰匙都沒拔──如果張簡想，甚至能把車子直接開走）。

她還接過一次任務，內容是在被投放的街道上的指定角落，站滿六分鐘，什麼都不做──天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不過，嘿，如果業主願意付她大錢站著啥也不做，那又何樂而不為？
由於橫跨時間軸的技術層面仍不成熟，實務操作員承擔了極大的風險。因此，每一個案件公司都以天價收費，他們這些實務操作員也能分到優渥的報酬。
穿越時空所導致的後遺症很多：生物鐘混亂、內分泌一團糟這些都是家常便飯。章肖鈞永遠都在擠痘痘。塔拉因為雄性賀爾蒙分泌旺盛，長出了濃密的鬍子和腳毛。張簡自己則常常疑神疑鬼，不確定她到底是懷孕還是生理期遲到──她的最高紀錄是整整九個月沒有生理期，如果是懷孕，小孩都該生出來了。
比較嚴重的狀況則私密一些，同事彼此也不常過問，但畢竟居住在一起──章肖鈞每周會消失一陣子去醫院這事人人都知道。關於塔拉纖細的神經，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至於張簡自己，則發生過一回高燒不退、心跳失速，整個人昏倒在宿舍然後嘴裡全是嘔吐物的極端甲狀腺亢進案例，連MTAIv5.9都束手無策，只能請公司聯繫醫院．將她送往急診。

除去內分泌問題，更棘手的狀況則是疾病。穿越到過去的實務操作員，偶爾會碰上現今已絕跡的疾病。章肖鈞、塔拉、張簡三個人都曾因此得過怪病，MTAIv5.9往往要花極長的時間研究那究竟是什麼，才能將他們一一治好。

嚴格說來，這工作實在不能稱得上合法，來自過去的疾病更不是能夠大搖大擺走進醫院尋求救治的（萬一擴散了怎麼辦？）MTAIv5.9的工作，就是將被感染的實務操作員隔離在宿舍，由尖端AI科技協助檢測，並盡速恢復員工的生理健康。

張簡耳後有一整片白斑，那是章肖鈞某次任務帶回來的病毒，傳染給了同在宿舍的她──膿包破開後，在皮膚上留下了疤痕。MTAIv5.9曾問她要不要幫忙消除，但張簡拒絕了。

比起消除疤痕，她更想知道該如何抽身。隨著時間，要說任何一位實務操作員從沒想過抽身可能有困難，那就是在跟自己開玩笑。

MTAIv5.9的工作，就是將被感染的實務操作員隔離在宿舍，由尖端AI科技協助檢測，並盡速恢復員工的生理健康。（圖／Unsplash）

她不相信同事們沒有想過：將所有的實務操作員集中管理，並提供MTAIv5.9全天候照顧，這代表著什麼意涵──他們的一舉一動全被公司透過MTAIv5.9密切掌控著。

而除去監控之外，她也不相信章肖鈞和塔拉沒有考量過：萬一碰上了極端的狀況，好比說，實務操作員從過去帶了致命疾病回來，而MTAIv5.9無法即時進行救治，那他們會發生什麼事？
擴散就曾發生過，否則張簡耳後也不會有疤。誤判也曾發生過，不然章肖鈞每周去醫院那難道是郊遊？
但他們目前都沒有向公司反應。

願意從事這種高風險、高報酬，而且顯然不可能是合法的工作，每個同事固然有自己的理由。張簡知道自己需要錢的原因，塔拉想必也有她的理由。
當然，他們之中也不乏活在自己世界的類型，好比說章肖鈞。他就是那種、感覺小時候看太多H.G, Wells 和Connie Willis ，長大後會在comic con 快樂扮成《神秘博士》的人。[註2]做這種穿越時空的工作，對他來說，簡直就是美夢成真。
即便如此，張簡很清楚：像自己常因為AI太過擬真而有點錯亂。但從小就活在半個幻想世界裡，甚至親密喊著麥泰麥泰的章肖鈞，反倒涇渭分明，將人和機器的分界看得格外明白。

同理，他看待工作的方式也是冷靜清晰，不參雜個人情感。
張簡真希望自己能做到像章肖鈞那樣。
就在這個時候，從廁所的方向清晰地傳來塔拉的哭聲，高高低低，斷斷續續，聲音很是哀戚。

沉默了幾秒，張簡忍不住開口：「……她這次的反應，實在有點太激烈。」

「嗯。」章肖鈞簡短的回應。

「你覺得這是因為，她所執行的是穿越到未來的任務嗎？」張簡謹慎的說著：「我們公司的儀器對於跨越到未來……參數真的是穩定的嗎？」

章肖鈞沒有吭聲。
身為明天就要成為下一位執行穿越未來任務的人，張簡不願放開這個話題：「你記得阿翰嗎？」

「張簡，拜託。」

「可是──」

「張簡。」

章肖鈞聲音裡的某種東西讓張簡閉上了嘴巴。
他們曾經還有一名同伴，叫做阿翰。
阿翰死了，在執行首件穿越到未來的時空跳躍任務中死去。

這件事對每個人都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創傷──即便稱不上是同伴、即便僅僅是同事關係。沒有人願意回想當時的細節，但阿翰腐敗的屍體就這麼被MTAIv5.9包進塑膠袋，拖了出去，簡直像平時處理垃圾的態度一樣。
以前，張簡也曾對擬人的MTAIv5.9和顏悅色，但她的態度在阿翰死後急轉直下──拖著黑色塑膠袋的MTAIv5.9，讓她看見了AI機械的那一面、執行0與1數列的那一面。
她想抽身，她非常想抽身。

章肖鈞突兀的在她身旁站起身，張簡偏頭望向他，只見章肖鈞的娃娃臉在昏暗的燈光下模糊不清，嗓音卻格外清晰理智。

「早點睡吧，張簡。」

朝她的肩上輕輕一拍，只聽章肖鈞說道：「在這個時代，誰都不可能抵抗有錢有資源的大公司。就算不做這個工作，只要抬起頭來四處看看，就會發現各式各樣的大公司，把每個人都擠到了無路可退的角落。要嘛，就加入他們，成為巨型機器裡的一根小螺絲釘──想跟他們對抗根本是癡人說夢。」

「……誰說要對抗他們了。」張簡咕噥著。

「現在通膨那麼高、工作那麼難找，每天打開新聞都是哪家公司又要裁員多少人。」章肖鈞笑了笑，這樣的笑容在他一向帶著稚氣的臉上看來格外老成：「像我們這樣，勉強說得上是賺取暴利的有薪階級，又有什麼不好？」

真是有夠章肖鈞風格的回答，張簡忍不住想。（中）

【註】
2.H. G. Wells，英國科幻小說家，作品包含《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
Connie Willis，美國科幻小說家，作品包含《牛津時空旅行系列》（Oxford time travel se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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