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旅行‧徵文示範作】李璐／他和他的三個名字（下）

前情提要：
李璐／他和他的三個名字（上）
李璐／他和他的三個名字（中）

文／李璐

他被探險隊帶回「⽂明世界」。他不⾔不語，變成⼀頭⾏走的野獸。

⾶機降落在東京近郊的機場，他走下⾶機，⼀群⼈拿著「青⽊保夫溫暖的歡迎會」的海報迎接他，帶頭那⼈是臺灣⼈，其餘是⽇本⼈，他們告訴他，會為他付出的年歲，爭取⽇本的賠償。他不太明⽩，但也不想弄明⽩。

他來到已經不再是帝國的帝國，踏上了東京。他⼼如⽌⽔，沒有任何念想。他們為他安排了暫時的居所，在兩國政府釐清他該去哪裡之前，讓他有個落腳處。歡迎會的⼈們問他想要去哪，要不要在東京觀光觀光，他只說要去靖國神社，讓青⽊保夫在那兒為死去的戰友默哀。

當時正逢櫻花季，賞櫻⼈潮絡繹不絕，青⽊保夫不斷讚嘆著櫻花的美，他逆著賞花的⼈潮走去，經過長長的走道，年輕的女孩們穿著和服在花間⾏走，參天古⽊⾼聳地站立⼀旁。終於他抵達了靖國神社。青⽊保夫不講話了，摘下帽⼦，放在胸前，低聲為在戰爭中死去的⼈們祈求冥福。

後來新的國家將他接回臺灣，找來了他的家⼈接機，家⼈們看⾒他，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親和⺟親看起來蒼老許多。妹妹長⼤了，但清澈的眼睛蒙上⼀層恐懼的翳影，雖然長

⾼許多，卻總駝著背，彷彿在躲避什麼似的。

「唉！戰爭！」⽗親說著，握住他的⼿，看看他，再看看照片：「你變得好瘦啊。」他沒說話。他知道⾃⼰很強壯，可以扛著原⽊和鐵條⾏過崎嶇的獸徑，在⼭的另⼀側造

鐵路。離開臺灣這麼多年來，⼀次也沒去過野戰醫院。只是原來那些讓他看來俊美的肌⾁都消失了，現在貼在他的骨頭上的，是鐵⼀樣堅固頑強的組織。

新的國家也給他⼀個全新的名字：「李衛國」，並表揚他因反抗軍隊⽽逃入叢林，是對抗帝國的義⼠。李衛國回鄉，發現兄弟姊妹各⾃成家，李衛國的妹妹叫朱美蘭，弟弟叫楊⾦

⽊。

他⼀⾯學著國語，⼀⾯娶妻⽣⼦，國家幫他找了⼀個姑娘，與他成婚，妻發現他常常⾃⾔⾃語，因為三個名字在他腦中⽇夜辯論，誰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孩⼦進學校，能講字正腔圓的國語，他感到欣慰。但他還是Birac Ibok，他得把⾃⼰的名字放進孩⼦的名字裡。他的每個孩⼦都有兩個名字，但⼀個總是⽤不到，Birac Ibok聳聳肩，對族⼈來說，也許這是常⾒的事情。

賞櫻⼈潮絡繹不絕，青⽊保夫不斷讚嘆著櫻花的美，他逆著賞花的⼈潮走去。（圖／Unsplash）

他輪著⽤不同的語⾔和孩⼦說話，希望他們學會，但孩⼦們總說，不⼩⼼說了⽅⾔，學校會罰錢。要是他有什麼不想給孩⼦聽到的事，就和妻說⽇語。

他老了，孩⼦長⼤，⼜⽣了孩⼦，孩⼦把孫⼦抱到他⾯前，要他起⼀個新名字。他說他得想想，給他幾天時間。

他躺到床上，思考孫⼦該叫什麼名字。

他的三個名字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他隱約聽⾒他們在討論，他豎起耳朵聽。

他旁觀著他的三個名字爭執，誰是誰只能⽤⼿去指：Birac Ibok穿著族裡的傳統服飾、青⽊保夫⼀⾝⼟黃⾊、沾滿泥巴的軍裝，還帶著有旭⽇旗的軍帽、李衛國只是簡單穿著襯衫和長褲，把衣⾓紮進褲⼦裡。

青⽊保夫整理了軍裝上的縐褶：「我喜歡我的名字鏗鏘的⾳節，如⽵劍互擊，但這個名字已經要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裡了。」

Birac Ibok搶過青⽊保夫腰際的蕃⼑：「這是我的東⻄！」青⽊保夫搖搖頭，頹然坐下：「啊，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李衛國⽀著頤，從遠處慢慢走過來，似笑非笑：「我的姓名是最容易溝通的，不管姓青⽊還是姓李，最後都得⽤漢字來寫。」

「你想得太美了，」Birac Ibok說：「在這個時代，拼⾳也是被允許的。我把我們的聲⾳拼出來，那就是我們的語⾔！」Birac Ibok舉⾼蕃⼑，仔細端詳。Birac Ibok的聲⾳柔軟起來：「這把⼑陪你去了很遠、很遠的地⽅吧？」

青⽊保夫點頭：「最後，所有⼈都被迫繳械。我看著他們點起火，把⾦屬燒得不成形狀，我在⼼裡感謝蕃⼑的陪伴，因為它，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你的家是什麼？」Birac Ibok問：「我的家是部落，當我重新踏上這座島，我已經⼜⼀次失去它，我不敢說現在的部落和我⼩時候的部落是⼀樣的，有些事物已經永遠失去了。」

李衛國說：「⽗⺟⼿⾜都還在，那就是家了。」

「我的家只存在於想像中，我以為我可以娶⼀名內地女⼦為妻，與她⽣兒育女。因為我已經證明了我的勇敢與強壯。如同童話故事，那些最美的女⼈最終若非嫁給能證明⾃⼰的勇士⼠，否則⽉亮將會派盛⼤的隊伍將她接回去。我想說的是，我的家就這樣消失了，因為兩顆核⼦彈，或本來這個家的夢想就不該存在，我想我無論如何證明⾃⼰，似乎都是徒勞。包括我在這裡和你們爭辯，像個傻⼦⼀樣。」青⽊保夫說：「Birac Ibok，你盡情說吧，你現在是最正確的⼈了。」

「我不認為。」Birac Ibok撫弄著蕃⼑，蕃⼑映上Birac Ibok的倒影：「如果⾼舉過去受到迫害、離散的歷史，我確實有權說話，甚⾄對你們求償，但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我只存在童年的⼀部分回憶，說不定⼈們只是想回到⼈類的童蒙時代⽽已，你們不都視我為野蠻的原始⼈嗎？」

李衛國⼤笑：「無懷⽒之⺠歟！葛天⽒之⺠歟！」

「真好笑。」Birac Ibok把蕃⼑插在⼟裡，站了起來。

李衛國也站起來：「已經把名字還給你了，你還想奢望什麼？」

「這遠遠不夠，」Birac Ibok說：「我要做我⼟地的主⼈。」

「老調重彈。」李衛國打了⼀個哈⽋：「我想你們應該接受，這件事情發展⾄今，已經沒有什麼挽回的可能，我這樣說吧，許多設施都蓋好了，你們也享受了⽂明的好處，總不可能說要退回就退回吧。」

「⽂明？」青⽊保夫⼤笑：「我也以為我來到了⼀個⽂明的世界，結果你知道天皇和⽂明世界給了我什麼？」

「⼆⼗年的與世隔絕！」青⽊保夫拍著⾃⼰的⼤腿，笑得誇張，像是隨時要流出眼淚⼀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