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以語言轉動記憶的魔術方塊，《進烤箱的好日子》作家李佳穎專訪

《進烤箱的好日子》有一段情節。少女阿丹在台南家中不甚寬廣的浴室裡，攤開一件黃色雨衣，試圖模仿在畫刊雜誌上看到的乾濕分離衛浴。結果？離差強人意都有段距離。

如果光想像這個畫面都讓你發噱，看在那些自幼就習慣乾爽浴室空間的外國人眼中，自然更加不可思議——稱作文化衝擊都不為過。

滑稽歸滑稽，卻也像許多人小時候玩過的扮家家酒。是笨拙地模仿成人世界，將藉生活以外的媒介認識到的進退應對，用手邊的資源實現出來。《進烤箱的好日子》兼收文化的獨特性、童年的普遍性，李佳穎說，那也許就是企鵝蘭登書屋簽下小說全球英文版權的緣故，書中描寫的主角行徑有點幼稚，有點寒磣，但世界上每一處的童年、少年期、青春期，大抵都是這個模樣。

《進烤箱的好日子》可區分成兩個主題面向：對書寫的反思、回憶錄式成長故事。前者側重個人記憶與時間的搏鬥；後者則從女性視角出發，突顯阿丹在成長歷程中因性別遭遇到的限制、不公，以及由此獲得的啟蒙，「不是每個人都書寫，但大家都有童年，都有成長的困惑，它們更容易穿透語言和文化的隔閡，觸動讀者。」

李佳穎認為，近十年來台灣文學的國際地位有顯著提升。她指出，過去台灣文學的外譯多屬學術出版，難以觸及大眾，直到吳明益進入商業出版才開啟新局。而楊双子獲美國國家書評獎，更讓台灣文學能見度大增，從旅遊書區進入主流文學區塊。目前台灣文學在國際文壇被定位為東亞文學，與日、韓並列，這與日韓小說在歐美崛起，市場對異國風情小說的接受度提高有關。她認為台灣文學具備站上國際文壇的實力，但也強調翻譯在過程中扮演關鍵性角色。

李佳穎幾乎是誤打誤撞走上寫作之路。大學時她唸的是外文系，對語言學格外感興趣。21歲那年，李佳穎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唸研究所，一位知道她私底下有寫作的朋友直言：「妳寫的東西如果不丟出去，都是死的。」

很難說友人的建議「點醒」了李佳穎，但那的確促使她將〈遊　樂園〉投稿出去，並且意外擒下第13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即便如此，她說當時的自己對文學依舊是一竅不通，甚至沒有閱讀文學的習慣。得獎後，她大量寫作閱讀，補足自己對文學的陌生。2005年，首部短篇集《不吠》問世。李佳穎說，她到那個時間點才真正培養出對語言的觸覺——知道什麼樣的東西有價值。

2008年《小碎肉末》出版後，李佳穎展開新一部小說創作，寫作卻是斷斷續續，途中甚至擱筆好幾年。日後重審草稿，她發現其中一名角色的語氣、看待世界的角度，與她像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

「小說創作明明可以很自由，可以完全脫離自己去寫。」她因此養成一個習慣，在將作品分享給其他人試閱前先切換視角。其他角色的視角、假想讀者的視角，甚至假想敵的視角。為的是發現漏洞，揪出不小心偷渡入故事的作者本人。

那不難，透過大量的重讀與改寫可以做到。但有沒有可能寫一本小說，直接談寫小說的人不能不面對的，「自己」會一直冒出來的事實？這個念頭啟發了了《進烤箱的好日子》的創作靈感，以後設結構——一個寫作回憶錄的小說家——探討虛構與真實的關係。

《進烤箱的好日子》以後設小說結構，探索記憶、語言與真實的交織。李佳穎巧妙運用疊字、日常口語與標點符號，創造語言的陌生化效果，讓看起來相似的敘述蘊含不同意義，進一步深化該主題，兼具幽默及洞察力。

「我不想寫我的視角、我的想法，因為這個世界上比我的人生有趣，值得寫的東西太多了。」

「向外看」的習慣，可能養成自她的短篇小說寫作，往往是先觀察到現實裡有趣的人事物，回頭才尋找適切的方式將故事呈現出來。如阿丹寫作回憶錄期間流露出的，有關變造竄寫記憶的焦慮，並不是她個人的焦慮，而是對文化現象的回應。

「如果你用非自身身份的視角寫作，就有被指責為文化挪用的風險。」李佳穎說，「這是時下寫作的一項挑戰。」她觀察到面對此一困境，當代文壇出現出一股模糊虛構與非虛構界線的趨勢，藉此探索二者間是否存在重疊。如以回憶錄形式呈現的圖像小說，或像克瑙斯高的《我的奮鬥》一般採第一人稱書寫的文學作品，均強調其虛構性。她認為，這類寫作手法挑戰了在政治正確與「取消文化」壓力下日益收縮的書寫倫理，而《進烤箱的好日子》正是在此一背景下，質疑當寫作發生時——無論是純屬虛構抑或親身經歷——記憶究竟能否保留其原始樣貌。若書寫實際上能捕捉的真實極其有限，那麼自傳式小說與回憶錄的差異何在？

《進烤箱的好日子》是一部關於書寫的書。透過語言，寫回憶錄的阿丹能夠有條理地重整生命經驗，讓紊亂跳躍的片段看似有了連續性甚至因果關係。「『記憶』確實是存在腦海裡的，但被寫下或說出來的時後，它會變成面目全非的產物——但記憶是否如實被陳述，並不是關鍵，小說想強調的是：一個人是誰，取決於他如何訴說自己的記憶。」

李佳穎提到，《進烤箱的好日子》的最後兩個章節在初稿安排中原本是對調的，在編輯建議下才調整結局成如今的模樣。這個過程與小說主角阿丹將寫作比喻為轉魔術方塊的觀點不謀而合：每個段落都是一格方塊，原本散亂的顏色在不斷重組中忽然收攏，故事豁然開朗，「那是魔幻時刻，完美契合我對這個故事須要保持一定模糊性的想像。」

關於下一本書的規劃，李佳穎透露新作其實比《進烤箱的好日子》更早動筆，內容將結合她在台美兩地的經驗。儘管在美的生活時間已超過台灣，但深植於心的童年記憶影響依舊深遠，而她期待以一個前所未見的新角度述說，避免落入典型的感傷離散敘事；但可以肯定，李佳穎會持續她的語言學探索。

「語言永遠是我的創作核心。語言能做到什麼？做不到什麼？鑽研這些問題，是我寫作最大的動力來源。」文學之所以吸引她，正是語言在人與人之間、故事與故事之間，串起那些值得寫一書的細節瑣碎。

某種意義上，李佳穎的提問並非她個人獨有，也是屬於每一個試圖理解自我、探問存在意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