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沒理由因為黑夜，改變你在光明裡看待事物的方式」：專訪黃秋生（一）

✍琅客來了／為什麼是黃秋生？——專訪黃秋生（序）

提起黃秋生，第一時間閃現在台灣觀眾腦海裡的，可能是《古惑仔》癲狂虛妄的大飛哥，《無間道》鐵面無私的黃警司；但對影迷而言，黃生最迷人的一次演出，發生在姜文導演的《太陽照常升起》。《太陽照常升起》的背景設定於文革末期，黃生飾演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分子梁老師。首次出場，梁老師神態瀟灑地叼根菸，彈吉他高唱〈美麗的梭羅河〉。

裡面的對白當時我是理解的。黃生說，他看過許多文革相關的書籍，對當時的人的心理，行為的動機有點概念。現在呢，是更加深刻的理解。那種感覺是，「陌生」。

包括該角色最後為什麼走上絕路，都是「尊嚴」的緣故。

採訪黃生當日，雙北地區受到颱風影響，落地窗外的台北籠罩在一片陰翳的穹頂下。黃生的助理調節室內照明強度，燈光忽明忽暗。「閃啊閃，好像有鬼。」黃生打趣地說。

我也像鬼一樣。好多人都不要我出現在合照裡。

因為2014年的政治風波嗎？不止，不能講。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感覺，只能說：陌生。一時間，眼前略顯疲倦的黃生，彷彿與那個浪漫革命故事中的唯一犧牲者梁老師形象重疊了。

「尊嚴」、「陌生」，那不是自傳《秋生回憶》的預設關鍵字，你卻能讀到黃生對它們的敏感及在乎。因為敏感，成長過程遭受到的欺凌白眼依然歷歷在目，因為在乎，他不讓滿腔憤怒失控成報復社會的戾氣。在自傳裡，他說道：

「以我的經歷，可以行一條路，可以做古惑仔或者是殺手。但我肯定自己不會是變態殺手，因為我不是一個殘忍的人，從來沒有把憤怒發洩在動物或者弱者身上。」

「我沒有讀過甚麼書，打架就打架，你可以叫我流氓；但我不是那些古惑仔，最鄙視那些專門行騙、佔人便宜的軟皮蛇。」

黃生形容自己多愁善感，還是天生的火藥罐，自傳裡字字句句，讀來像前半生的告解。對父親模糊的印象、對含辛茹苦的母親的愧疚，不愉快的童年，以及初入社會初入行的自卑。不過，此次出版自傳的動機相當務實，就是「神戲劇場」的創團夥伴提議，請他為劇團十周年搞些花樣做宣傳。「我憑什麼出自傳？既不是偉人，也不是周潤發劉德華，演過的片子八九成都是爛片，對電影一點貢獻也沒有。」

與其稱黃生自謙，寧可說是坦率。其實一個對電影沒貢獻的演員，沒可能舉出代表作。論邪典，《人肉叉燒包》、《伊波拉病毒》惡名昭彰；論犯罪電影，他在杜琪峰導演的《鎗火》、《放．逐》、《復仇》佔有無可取代的一席之地。爛片云云，是與光譜上的另個極端對比出來的，與演員的自覺更有關係。

雖然自嘲爛片王，黃生卻也遺憾許多作品遭到埋沒，如與邱禮濤導演合作的《葉問：終極一戰》。上映之初票房不佳，近年卻在年輕族群收穫頗多迴響，「他們說這才是葉問，甄子丹那個是蝙蝠俠。」黃生也提到對王家衛《一代宗師》的想法，「什麼橫的豎的，都是胡說八道！但電影本身是首詩，是用武術寫成的詩。」

黃生喜愛講述自己的經歷不是新聞，也間接促成自傳問世。我們問是什麼平衡了他性情中的火爆及善感，黃生只答，人很複雜，自己都未必能夠理解。「就是偶爾對自己有些好奇，想一下有什麼原因。不可能確定的。」

「偶爾」也是謙辭。在黃生的生活中與三省吾身同樣頻繁的，就是閱讀了。自八零年代便與黃生相識的邱禮濤導演，在寫給《秋生回憶》的序言提到他對知識的渴望，黃生則清楚記得當時的邱導喜歡芥川龍之介，房間書櫃擺著包括亞里斯多德《詩學》在內的書籍。這還不是自傳裡唯一提到書的一次。在補習老師家中、舅父前妻家中、做義工的教會，黃生都在找書讀，泡書店的習慣從少時延續至今。

你不可能想像一位演員不閱讀，不可能想像一位演員沒有文化。黃生說。

想知道，就讀。有時在書店瞥見有趣的書名，大略翻閱便結帳了，搞得家裡很多書都沒看過。除小說與歷史叢書，諸如社會學、哲學、心理學也是他的書櫃的常客，衣櫥裡還掛著件印有尼采箴言「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你」及其頭像的手工T恤。

唱歌、彈吉他、習武、寫書法、烹飪，現實的黃生果真如電影裡的梁老師一樣內斂，一樣才華洋溢，甚至一樣委屈。當然，黃生不是梁老師。看幾部電影便武斷地給人畫臉譜，未免顢頇。借用黃生的話，講道理、不賣人血饅頭好正常，是社會顛倒得太厲害，以致肯講道理的人反成為異類。

過去《秋生回憶》編撰者林蕾訪問黃生時，他曾說，人一旦軟弱，淨得份正義感也沒用。這話說得不無感慨，也有些憤世嫉俗，然而隨著訪談進行，越發精神的黃生卻讓我們聯想到海明威在其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寫下的一段話：

「沒理由因為黑夜，你便改變光明裡看待事物的方式。」

（未完，繼續閱讀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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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黃秋生？——專訪黃秋生（序）
✍「演員什麼都不是，可他什麼都是」：專訪黃秋生（二）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每個人的問題」：專訪黃秋生（三）
✍「人生卡關，就去睡一覺」：專訪黃秋生（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