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原本是停屍用的？從甲骨文漢字一窺先秦人的習俗與日常

先民生活如何影響到文字？現在的生活習慣又是如何演變的？作者許進雄老師藉由古文字所描繪的靜態和動態的圖像，從造字創意、考古材料、出土文物、典籍記載挖掘線索，帶領讀者返回先秦時代，以漁獵農耕、起居飲食、衣服住房、天文地理、戰爭祭祀等生活實況，細緻探討生活的方方面面與演進脈絡，運用獨到的詮釋與豐富的學術研究，呈現出鮮活有趣的先民生活場景。（編按）

文／許進雄

床，原本是停屍用的

現代人普遍睡在床上，大概很少有人會探索，床到底最初為何而設。甲骨文「宿」字作一人躺在草編的蓆上，「疾」字則作一人躺在有短腳的床上；表明三千多年前，人們對於蓆與床已有習慣性的各別用途。睡眠以蓆，臥病於床，一眼即明白其各自的意義，故依之以創字。

首先讓我們來推測寢具發展的步驟。人們最先利用的無疑是地面或樹枝，漸漸鋪設東西於其上，以求舒適或不汙穢衣服，最後才製作專用的寢具。

《禮記．間傳》：父母之喪，居倚廬，寢苫枕塊，不說絰帶。齊衰之喪，居堊室，芐翦不納。大功之喪，寢有席。小功緦麻，床可也。此哀之發於居處者也。

（父母之喪，孝子要住在倚廬裡，寢臥在草蓆上，用土塊當作枕頭，睡覺時也不脫麻衣；齊衰之喪，就要住在只用白泥粉刷的房子裡，睡在剪齊邊緣卻沒有扎起的蒲蓆上；為大功親屬服喪，就可以睡在蓆子上；為小功、緦麻等親屬服喪，像平常那樣睡在床上也是可以的。這是悲哀表現在居處方面的不同。）

漢代的喪制以生活的簡陋程度去表示哀悼的深淺。寢具的規定，正反映從鋪乾草發展到睡床的演進過程，鋪乾草之後的特定寢具大半是獸皮。未營定居的時代，如使用固定的寢具，只宜選用輕便、耐用而易於攜帶的東西。那時人們以採集漁獵為生，獸皮來源不匱乏，是理想的寢具；它不但量輕、質柔軟、能捲藏，又可以隔絕地上的濕氣。

以獸皮為寢具的源流甚古，使用廣泛，故古人常取以為比喻。如《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對曰：臣為隸薪。然二子者，譬於野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下臣充當君王的僕人時間不長，但是這兩個人用禽獸來打比方的話，下臣已經吃了他們的肉、睡在他們的皮上了。）寢皮成為憎惡敵人的最惡毒詛咒。

到了人們發展農業，營定居生活，獸皮漸成難得的東西，就代以編織的草蓆。草蓆不能隔絕潮濕，雖然可用種種辦法減輕地面的潮濕，總不若高出地面的床，可確實隔絕潮氣，故發展成寢臥於有支腳的床。

《詩經．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於行。」(我看到有的人安居閒適，有的人鞠躬盡瘁操勞國事；有的人安睡在床高臥不起，有的人奔波不停勞作不止。) 表明西周中、晚期的貴族們已經常以床為睡眠的寢具。但〈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誕生的是男孩，用溫暖的睡床將他安置。......誕生的是女孩，用輕薄的地席讓她安睡。）表明許多人尚睡臥於地面。

古文獻所提到的床，有時只指鋪有寢具的地方，並不一定是睡眠的家具，如《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薳子馮為令尹，......遂以疾辭。方暑，闕地，下冰而床焉。重繭衣裘，鮮食而寢。楚子使醫視之，復曰：「瘠則甚矣，而血氣未動。」

（楚康王任命薳子馮為令尹。......薳子馮推說有病，辭去令尹。正當暑天，他挖地道放冰，將床架在上面。穿著兩層棉袍，裹著皮衣，少吃多睡。楚康王派醫生去探視，回來報告說：「瘦是瘦得厲害，但氣血不虧。」）

當時於地面睡臥必甚平常，否則薳子馮在地下挖洞充冰以裝重病的舉動，必會引起視疾醫生的懷疑而罹禍。

臺灣以前的建築是屬於干欄式的，人們睡於高出地面的鋪板上，當有人病危時，就得將病人從板床房移至正廳臨時鋪設的床上，稱為搬鋪或徙鋪。認為在板床房上死，冥魂將被吊在半空中不能超度，而會前來騷擾親人。要死在臨時架設的床上才合禮的習慣，起碼可以上溯到孔子的時代。

《禮記．檀弓上》：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於床下，曾元、曾申坐於足，童子隅坐而執燭。童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矣？」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矣？」曾子曰：「然。斯季孫氏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

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變，幸而至於旦，請敬易之。」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

（曾子臥病在床，病得很厲害。弟子樂正子春坐在床下，曾元、曾申坐在父親曾子的腳旁。一個小孩手執火炬，坐在角落。小孩看到曾子身下的竹席，便說：「多麼漂亮光滑呀！是大夫用的竹席吧？」子春說：「別作聲！」曾子聽後，突然驚醒，弱弱地歎了口氣。小孩又說：「多麼漂亮光滑呀！是大夫用的竹席吧？」曾子說：「是的。這是季孫送的，我因重病在身還未能將它換掉。元啊，幫我將竹席換了吧！」

曾元說：「您的病很重了，此時不可移動，等天亮時我便將它換掉。」曾子說：「你對我的心意還比不上那個孩子。君子愛人，是思考怎樣才可以成全他的美德；小人愛人，是思考怎樣才可以讓他苟且偷安。如今我還能奢求什麼呢？ 如果我的死能夠合乎禮法，此生足矣。」於是，他們便將曾子抬起換席，換好後再把曾子放回席上，還未安置妥當曾子就去世了。）

這段記載反映病危時要換床。至於《禮記．喪大記》則記載病甚時要廢床，使死在地面上，然後再遷屍返於床上，最後入殮於棺；雖習俗有異，床都是為了停屍而設，目的不在隔絕潮濕，有利病人的康復，而是基於某種特定的信仰。《易經．剝卦》：「初六，剝床以足，蔑貞凶。」(剝蝕了床足，沒看清，占問有凶險。) 大概是借撤床腳而為停屍之板，病危將死的措施，以表示凶險之大。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先秦人的日常時光：從一日三餐到制定時間，甲骨文權威帶你解讀漢字的多元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