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但我還在這裡——自殺者遺族的漫長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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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佩津
「會一直想起母親自殺的樣子嗎?」在看診時,曾被這樣問過,我其實非常欣賞這樣直截的提問。
我想,是,也不是。一方面我想要看清楚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什麼(但當時過於匆忙,母親周身的物品都沾染上了煤炭的味道,只能全數丟掉),一方面則是希望自己不是記得母親那樣的面容。
但當我翻閱《一個人的療癒》(The Grief Recovery Handbook)時,裡頭提到「未了結的遺憾」。
我最後一句對母親說的話是什麼?
母親躺在那裡,最後想的、看到的是什麼?
我想我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又或者是,親近的朋友知道母親的忌日將屆,會問我:「心情還好嗎?」
我知道,這是可能出現的「事件周年反應」,但其實不用等到那個日子的來到,我的腦海中偶爾還是會出現那個場景。
有些時候,當我感覺需要,或覺得自己足夠勇敢可以負擔情緒時,我會去打開那個被我裝好的箱子,裡頭放著的是母親的手寫日記,以及那一紙最後留下的話語。
是母親的字跡,打從我識得文字以來,便是我在世界上最為熟悉的一撇一畫。
儘管一開始我感覺自己像是闖進了母親極為私密的內心空間,在這一本當初作為贈品的記事本中,她寫下她人生的不甘、對女兒(也就是我)的不滿、對自身年華老去的不安、對中年婦女求職不順暢的絕望、對債務的怨恨、不願拖累家人的執拗,但同時也有著她對我的期盼(希望我可以過得快樂、健康,每一天她都這樣祝福著我),她作為一個人,以及她作為一名母親深深的愛,都包裹在其中。
也許書寫真的有其力量,當我在翻閱每一頁母親親手寫下的筆記時,彷彿又能感覺到母親的存在。彷彿可以看見她拿起筆,寫下她的所思所想,以及,最後想要對我傳達的話。
生病的期間,她說她不想要治療了,想要去鄉下住。這樣的內容我也曾經聽過幾次,不是來自於她,而是其他認識的人,他們的友人在自殺前或許多少提過自己想要歸於故里。我感覺熟悉,那樣的形容,想要去一個沒有人認得、或人煙稀少的地方生活,或許倦於活著的人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望,只是我們從未認真聽見,或逃避聽見。
在我的記憶裡,她不只一次提及自己想要進行加工自殺,言語上的,或寫下來的,她說她已經備好木炭,或若未來她有任何意外或疾病,請不要救她,她已經簽好大體捐贈同意書,就讓她能夠被這世界所用,倘若不行,就將她火化樹葬,不必花錢進塔。
至少,我完成了她的期盼,在這最後的一件事。
加工自殺對於想要進行的人而言,其實並不難,儘管自二〇一二年起便有部分地區將木炭櫃上鎖,或是購買農藥需要登記。只是在那日購買木炭的母親,在店員眼裡大概只像是一名真心要烤肉的中年婦女,買了烤網、木炭、點火器,還加購了一包水晶肥皂,不會懷疑她是要拿木炭來自殺。
事實上,去期待一名店員,或是一個鎖頭攔住決意之人,也許還是太天真了。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能直視炭火。
儘管我並沒有細看母親最後離開的模樣,炭與烤肉架也是最早就被到場的警員裝袋收走的證物,裝在塑膠垃圾袋中,我難以得見,但滿室留下的味道我依舊記得,如果要說自己沒有PTSD可就太難了。
所以我一直思考,我要到什麼時候才敢踏進炭火燒肉之類的店家,或是當大家中秋節準備烤肉時,我究竟能不能接受?
令我意外的是,在一年內,我就能夠坐在炭爐前吃燒肉,直視那個烤網底下由黑燒到白的木炭。
若有聚眾烤肉的局,我也不會拒絕。
甚至是看著網路上的新聞,寫著燒炭自殺、凶宅這些字詞,也能就讓它經過。
但這並不代表我已經好了,我知道,人生不像是電視劇或是電影動漫,可以在看似轉好的部分就收尾,而是在那樣的轉折過後依舊持續下去,可能往上、往下、持平,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不責怪那些已經先離開的人,事實上,我也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那是他們的人生,根本輪不到他人來評論,而我要做的也只是把自己的人生繼續過下去罷了,無論那是多麼費力、疲憊,但也是珍貴的,我的人生。
●本文摘自大塊文化出版之《修復事典:被留下來的我們,不用急著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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