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大力推薦！醫師作家陳鴻仁首部小說《端紫斑蝶的最後夏天》

文／陳鴻仁

我靠著個頭小，一溜煙地鑽進人群前面，看到了穿著鵝黃色襯衫、綠長褲、戴著銀製十字架項鍊的伍老師。她虛弱地靠在戲台前的階梯，泥地上是棄置的口罩，反常地戴了一副粗框太陽眼鏡，棒球帽遮住了三分之一的臉。這樣的打扮顯然是為了不被人認出來。她白色胸罩的右側肩帶滑落到臂膀處，我想上前提個醒，但她的臉色蒼白，看起來驚恐不安，看來還是不要打擾她比較好。我看看左右圍觀的那十來個村民，沒有人注視著伍老師，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P身上。

林P掏出黑西裝裡的手帕，頻頻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會流汗的人，也許他說話太用力了。

趁著空檔，我向烏鴉詢問：「伍老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跪在廟裡，突然就倒下來，四肢不能動，也沒辦法呼吸──」烏鴉說。

「什麼？說清楚，不要慢吞吞的。」

「大家把伍老師扶到廟外，因為那裡的煙比較少，空氣也乾淨，之後就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了。說時遲，那時快，有一個人衝了出來。老大，我這樣說，是不是很像武俠小說？」

「好啦！然後呢？」

我知道烏鴉在無聊的時候會翻閱他爸爸書架上的推理或武俠小說，而隱藏在後面角落的，全是露三點的金髮美女雜誌。

烏鴉指著林P，「他繞著伍老師走了三圈，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五顆藥丸，不同的顏色，紅紅黃黃的，然後強迫伍老師吃進去。」

「不會有毒吧？野菇的顏色越鮮豔，毒性越大，不知道藥物是不是也這樣？」

「已經吃下去，來不及了。林P又從村民那裡拿了塑膠袋，摀住老師的嘴巴，好像要把她弄死。」烏鴉吞了口水，又說：「真的嚇死人，今天是什麼日子，突然出現一個奇怪的人專門來欺負伍老師！就在這時候，阿善伯站了出來，手提著酒瓶，臉紅得像猴子的屁股，他上前一步，揮出了少林拳。揮空就算了，還差點跌倒。幸好，伍老師動了動身體，說呼吸好多了，也不那麼喘。老大，這樣神不神？罩著塑膠袋呼吸會比較舒服？我回家也要試試看。」

「最好這樣會比較爽啦！伍老師中邪了嗎？」

烏鴉聳了聳肩，做出了茫然不知的表情。

「七彩藥丸？那是什麼怪藥？」我又問。

「要問林P，怎麼問我？」

「伍老師信基督教。她說過，不能進廟裡，也不會拿香拜拜。」

「所以她怕上帝生氣，戴上口罩，也用大眼鏡遮住臉，偷偷進來的。」

「神這樣被騙，那就不是神了。伍老師到底在拜什麼？」

「入境隨俗嘛！老大，拜託，不要提到伍老師就神經過敏。」

「不可能那麼簡單，有隱情。你會用成語，進步很多哦！」

烏鴉嘟起嘴，得意地點了點頭。

我內心十分不安，伍老師來廟裡求神問事，這是否和我寫的生日卡片有關？難道她看出了我的心意？畢竟我們年齡相差很大，所以她心猿意馬地想來問問媽祖的意思？可是這樣的解釋說不通，因為我的卡片上只寫了祝福的話語。

而中邪為什麼要用塑膠袋來罩住口鼻，一種新穎的驅魔儀式嗎？

就在這個時候，林P扯開嗓門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既然有緣，我們來聊一下醫學知識。有人知道宇宙是由哪些基本元素構成的嗎？」

大家相互看著，沒有人回答。

「沒錯，是木、火、土、金、水。」林P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頭數數，以加強氣勢。

「地球具備了木、火、土、金、水的基本元素，再加上太陽的孕育，一年就有春、夏、秋、冬四季。人的體質也分成四種：血液質、黏液質、黃膽汁以及黑膽汁。而人會生病的原因，就是這四種體液的不均衡。」

林P看到村民們都驚訝地張大嘴巴，開始以每分鐘超過三百字的語速說道：「不管嘴巴痛、背痛、心痛、腹痛、腳痛，小痛大痛，短期經痛和超過十年的偏頭痛，這些都是血液質和黃膽汁的問題。」

他接著又說：「醫師驚治嗽。寒咳、熱咳、火咳、風咳，或者是哮喘病咳了五年十年，就必須在黏液質的調整上下功夫。不是我吹牛，在我的治療下，最多八個療程就會斷根。」

圍觀的村民全都點頭，我也認為這有道理。每當我過敏時，鼻涕總是黏黏的，鼻涕爆炸多時就咳個不停。按此推理，我是黏液質失衡的人囉？

林P打開公事包，拿出四包藥丸，放慢了說話速度：「針對血液質、黏液質、黃膽汁和黑膽汁的問題，我的藥丸分別對應的就是紅、藍、黃、黑四種顏色。對不起！這不是我的發明，而是三千年前外國人的重大發現。各位父老兄弟姊妹以及小朋友大朋友，不要怪我崇洋媚外，Science，中文意思是『科學』，科學才是宇宙中不變的真理。」

「這個英文單字伍老師教過。」我向烏鴉炫耀。

「我也要學ABCD，但是我不想被伍老師教，她太凶，數學作業已經太多了，英文字扭來扭去像鬼畫符，我百分之百寫不完。」烏鴉滿臉的苦瓜樣。

「那你只能滾下山了。」我說。

林P突然看向烏鴉這邊，「像小男孩青春期變聲，聲音難聽，像烏鴉叫，那就是黏液質缺乏，要不要試試看藍色藥丸？保證一個月內聲音洪亮，變成一隻漂亮的大公雞。」

烏鴉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我學了公雞啼叫：「咕咕咕！」並向烏鴉射出手中的鬼針草，心裡想著，烏鴉真不愧是我兄弟，和我一樣著了黏液質的道。

「屁啦！」烏鴉拔起鬼針草，向我射來。

圍觀的民眾大笑，我也笑彎了腰。烏鴉在五歲時得到百日咳，傷到聲帶後，聲音就變得如此低沉。再說得清楚一點，他被叫烏鴉並不是因為聲音，而是他太烏鴉嘴了。舉個例子來說吧！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偷拿錢，買了兩支棒棒冰，一支檸檬，一支橘子口味。烏鴉想分一半來吃，被我拒絕了。不知道為什麼，小學低年級生總是愛吃，也特別吝嗇，我只願意分給他棒棒冰前面扭斷的那一小段。烏鴉說：「你吃那麼多，那麼快，一定會拉肚子。」果然到了半夜，我肚子痛得擦了整瓶的綠油精都沒有用。

林P皺起眉頭，一拐一拐地走到我面前。他的右手指搭著我的脈搏，持續了大約三分鐘的時間。我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只好轉頭對著烏鴉笑，那是我化解尷尬的方式。

「弟弟，叫什麼名字？」林P問。

「我不是弟弟，也不是哥哥，家裡只有我一個，我叫孔澤明，大家叫我阿明。」我大聲回答。

圍觀的民眾笑聲此起彼落。

「國小幾年級了？」林P臉上的表情越發凶惡，我嚇得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這時一陣風吹來，從葉片上掉下的雨滴落在我臉上，帶來一種詭異的涼意。大片烏雲壓境，吃掉了天光，看來又要下雨了。

「老大是國一升國二，我才是國小，但是暑假過後也要讀國中了。」烏鴉說。

「國中生這麼矮小，那是體內的黏液太多，造成骨骼拉不長，再加上五臟六腑裡躲著寄生蟲。如果不好好醫治，恐怕幾年內會有三長兩短。」

「我，有蟲？別開玩笑了！我的嗓門這麼大，精神這麼好，會死掉？」我氣急敗壞加上非常害怕，心臟像在打鼓。儘管如此，我假裝勇敢地雙手交叉抱胸，臉撇向右側，表達出我的不屑之情。

林P將我的臉強行擺正，抬高下顎，輕拍我的胸腹各三下。他從口袋中拿出一雙黑色長筷，使用酒精棉簡單擦拭後，開始在我的眼睛和鼻子處，按、掏、挑、夾，之後翻開了我的眼瞼，刺、碰、壓、鉤，接著筷子不斷轉動，不知道在抓拿些什麼。我近距離地目睹著他額頭上的汗珠由小慢慢漲大。他處理完我的左眼瞼，又轉向右眼瞼。正當我感覺到疼痛，希望他住手時，圍觀的村民們發出了驚呼聲。

出大事了。

果然，有十幾隻白色，短短胖胖的，像麵團又像蟲子樣的東西黏附在黑筷子上。林P把這些生物全部掃進他事先準備好的透明小防腐瓶中，然後遞給我，說：「給你留作紀念，正是牠們在搗蛋。看起來不起眼，可是塞住了經脈，相當於得到絕症，準備等死。」

我感到噁心，下意識地揮手拒絕。

「那……給我好了。」烏鴉說。

「這我的，怎麼能給你？」我搶過來，將瓶子放進口袋裡，卻由於我慌忙的動作，瓶子裡的福馬林液從瓶口溢出來，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我打了兩個噴嚏。重新旋緊瓶蓋時，我偷瞄到浮在福馬林液中一動也不動的蟲子，牠們都死透了吧？這種生物怎麼會低等到連眼睛和鼻子都沒有，卻又莫名其妙地在我的體內？真不知道是什麼該死的寄生蟲。

「好多了吧！」林P擦了擦汗，深呼一口氣，顯然花費了相當大的力氣。「我只能逼出八成的蟲，請爸媽買個藥，讓你服用三個月，才可能斷根。」

村民們紛紛鼓掌。

我頭有些暈，伸手阻止了烏鴉的安慰。

「我的藥丸非常安全，小朋友的劑量要減半就是了。當然，它對貓、狗或豬也同樣有效。來吧，今天節目的最後，我將讓大家見證世界的第九大奇蹟。」林P指向遠處散步過來的小黑，「那是誰家的狗呢？」

阿善伯微醺地說：「人家是『養狗不如養貓，養貓不如養妻。』而我則是認為『養妻不如養狗』。小黑嘛，是村裡最大尾的野狗。」

大家都知道阿善伯的太太剛與人私奔了，彼此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如何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