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木獎得主向田邦子經典散文《女兒的道歉信》回望親情與日常
文/向田邦子
女兒的道歉信
有件事非得在今天告白不可,於是我約了母親到外面喝咖啡。
我想在客廳談太傷感,如果是氣氛明亮的咖啡廳,也比較好用事務性的口吻說,母親也比較聽得下去,不至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太過失態。
第二天,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即將上市,內容是以明治年間出生、個性暴躁衝動的父親為主,描寫我們童年時代的往事。問題出在結語部分。
我在結語中提到,三年前我罹患了乳癌,因為顧慮到母親的心臟不好和我個人的一些想法,於是謊稱是其他的病,只讓少數極親近的人知道事實。我以為自己活不長久,於是抱著寫下一份沒有特定對象的遺囑的心情,寫下了那本書。
早知道寫完之後直接告白就好了,偏偏每次想說時就下雨——又不是運動會,下不下雨根本無所謂,但我還是希望挑一個天氣晴朗、母親心情好的日子開口。不過那都只是藉口,討厭的事一拖再拖是我最壞的習慣。
找到了適合的咖啡廳後,我和母親面對面坐下。
七十歲的母親喜歡喝咖啡,她一如往常地加了三匙砂糖,興致勃勃地聊著親戚的閒話。我漫不經心地應著,不知不覺兩人的咖啡杯都已見底。是該告白的時候了。
「老實說,三年前的那場病,我得的是乳癌。」
母親深吸一口氣,面不改色、語氣平淡地說:「我想也是。」
接著她停了一下,有些調侃地補充說:「我還在想,妳什麼時候才要告訴我呢。」
我就像洩了氣的破輪胎一樣發出長嘆。
這三年來我沒有和母親住在一起,因此始終以為完全瞞過去了,加上我又表現得很健康,甚至有醫學雜誌邀請我參加保健祕訣的座談會。
母親說她是根據手術結束時弟弟的語氣得知的。那孩子會出現那種語調,想來情況非同小可。我一邊要求服務生加水,一邊對弟弟聲音中難掩擔心的情意感到高興;同時也體認到,這三年來對我的病情完全不動聲色的母親過人之處。自以為騙過她的我,事實上是完全受騙了。
新書一上市,我們家的電話就響個不停。
有些老朋友從書中得知我的病情,怪我太過見外;也有不認識的病友、××萃取液公司、宗教團體等來電;甚至有人說要登門拜訪,嚇得我冷汗直流地道謝和道歉。
最常聽到的聲音是「我爸爸也是那樣」。
看來這個社會上還存在許多明明很重感情,卻不懂得對家人好、動不動就發脾氣動手的父親;還有那種寬以待己,卻對妻子嚴格要求的自私丈夫;甚至表面上耀武揚威,其實自己一個人連洗個頭都有問題的丈夫亦大有人在。
電話那頭的陌生朋友,花了一個小時暢談自己父親的種種,也有人含悲帶泣地娓娓訴說。剛開始兩、三天,我的確聽得很感動,遺憾的是遇到了我的本業——電視劇本的截稿時間,一旦製作人催促聲日益迫切,我只能詢問對方的電話號碼,致歉說下次再聯絡然後掛上電話。我也收到了許多同樣的信件。
「我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父親,一想到女兒將來不知會用文章如何描述自己,內心不禁落寞蒼涼。我是否該像令尊,以拳打腳踢的方式管教比較好呢?」有人如此問我,叫我不知如何作答。
或許多半是客套話,在別人眼中,父親似乎成了好爸爸,我們家也跟著成了幸福的家庭。有人來信說如果父親還在世,希望能跟他小酌一番,而來信向母親問好、想見見弟妹的人也不在少數。
但我的家人卻很不高興。
他們抱怨說,又不是什麼名人,家中醜態全寫出來,實在是丟臉極了。但此刻如果敗下陣,豈不有損我的專業?於是我搬出前輩的散文為例抗辯,家人則反擊說對方家人肯定也躲在背後哭泣。最後我只能低頭賠罪,並答應從此不再犯。總之從去年年底到今年正月,我都在道歉。或許是《父親的道歉信》這書名取得不好的關係吧。
(文藝春秋/1979.3)
●本文摘選自麥田出版之《女兒的道歉信(直木獎得主向田邦子最雋永的經典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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