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雀／《往智利的難民船》 導讀——缺角的牛皮與狹長的花瓣

缺角的牛皮與狹長的花瓣

文／陳小雀（淡江大學全球政治經濟學系教授、淡江大學國際事務副校長）

伊比利半島位於地中海之西、庇里牛斯山以南，長久以來便被視為天涯海角。自西元前兩千年起，不同族群陸續入主，並各自帶來生活形態、社會組織、法律規章、農業模式、商業活動、礦產利用和宗教信仰。然而，不同族群或彼此廝殺、或相互合作，在衝突與共存之間，伊比利半島儼然大熔爐，吸收異同文化，鍛鍊出一個豐富的多元文化。

西元前一世紀末，希臘地理學家因伊比利半島的地形輪廓，而以「一張攤開的牛皮」形容之。在大航海時代，這張「牛皮」由西班牙及葡萄牙這兩大天主教王國所占據，一個向西擴張，一個往東探險，僅半世紀光景，兩國搖身一變，成為帝國強權與通商大國。雖然被葡萄牙占去了一角，但西班牙仍稱自己的國家為「我們的牛皮」。即便是缺角的牛皮，卻是相當勇猛，甚至以寡擊眾，從加勒比海到墨西哥，再一路南下到智利、阿根廷，在美洲建立廣袤殖民地。

位在美洲西南邊的智利，地形十分狹長，北部是乾旱沙漠，南部則為冰川地形，其原名「Chile」的起源，說法眾多。普遍認為，源自印加（Inca）官話克丘亞語（quechua），係「冰寒」之意。另有一說，「Chile」乃擬聲字，源自當地一種鳥類的叫聲。尚有一說，該字源自智利艾伊瑪拉（Aimara）原住民語，為邊疆之意。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在詩中，將智利描繪為「海上的狹長花瓣」（largo pétalo de mar）。

缺角的牛皮與狹長的花瓣，曾經是宗主國與殖民地的關係，在智利獨立建國後，兩國之間的交集不多。隨著時光巨輪的轉動，當年西班牙征服者在智利所留下的血緣，經過不斷的混血而逐漸疏遠；同樣，西班牙征服者所帶來的語言及文化也因環境而遞嬗，呈現新貌。在意識形態的作祟下，兩國分別在二次大戰前夕與冷戰時期，經歷了政變，並先後實軍事獨裁。智利作家伊莎貝．阿言德（Isabel Allende, 1942-）以史實為藍本，於二○一九年出版《往智利的難民船》，藉仇恨、政變、戰爭、流亡、離散、獨裁、酷刑等集體創傷，讓兩國再度交集，引領讀者跨越新舊大陸之間，在綜觀歷史之際，同時禮讚動亂中彌足珍貴的溫情。

《往智利的難民船》以西班牙內戰爭掀開序幕，擴及薩爾瓦多．阿言德（Salvador Allende, 1908-1973）執政前夕的智利，再到右翼軍政府時期的智利。阿言德總統是伊莎貝的堂叔，政變後，伊莎貝與家人流亡委內瑞拉。的確，戰火無情，那是讓亡者與生者都備受煎熬的年代，生與死，勝與敗，愛與恨，聚與散，小說充滿對比意象，正如豪華遊輪（太平洋王后號）對照難民船（溫尼伯號），而這正是人生際遇，在繁華與蒼涼中交替，在安定與動盪中更迭。

這部小說的原文標題係借用聶魯達的詩句：「海上的狹長花瓣」，出自《何時再回智利》（Cuándo de Chile）這首詩，是聶魯達流亡海外時所作，詩中以花瓣、大海、白雪勾勒出智利的地景，以葡萄酒傳遞家鄉的珍饈美饌，淡淡流瀉出聶魯達的鄉愁，以及對國家社會的改革渴望。此外，小說藉聶魯達的詩句開啟每個章節，呼應故事情節。不必諱言，聶魯達讓西班牙及智利再度相遇，聶魯達支持西班牙共和政府與共產主義，他的一生宛如大海，時而碧波蕩漾，時而波瀾壯闊，正如他的政治色彩一般，十分鮮明，而這一切彷彿飛瀑，全藉詩作傾瀉而下。伊莎貝筆下的聶魯達多了幾分真實感，讓你我認識真正的聶魯達。

身為女性作家，伊莎貝有其細膩的一面，善於描寫情與愛。於是，她以一道墨魚飯觸發主人翁的鄉愁，巴塞隆納地景縈迴腦海，食物滋味喚醒記憶。此外，她賦予主人翁勇氣，從救治垂死小兵，到流亡他鄉，到陷入瘋狂愛情，再到遲暮之愛，主人翁一次又一次揚帆，堅持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信念，反應出人生無時無刻都是一場冒險。與男性作家相較之下，伊莎貝絲毫不遜色，以文字闢建視野廣闊、氣勢磅礴的歷史脈絡，帶領讀者攤開缺角的牛皮，登上狹長的花瓣。

闔上《往智利的難民船》，不由驚呼連連，這是一部如此有深度的作品。

●本文摘選自麥田出版之《往智利的難民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