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侶心肌梗塞過世、胎兒突停止心跳 諮商師教你如何走過悲傷
文/蘇絢慧
聽見自己的悲傷故事
年輕的女性如英提起那段驚恐的過程,臉上難以掩藏緊繃與悲傷,她無法抑制的流著淚,她的身體仍有如當初經歷先生驟然而逝時的恐慌而不停顫抖。一邊哭泣一邊說:「我和先生已結婚四年,孩子剛滿三歲,原本我們的生活還算過得不錯,先生有穩定的收入,薪資讓一家人過著滿舒服的日子,唯一的代價就是先生很忙碌,總有開不完的會議、執行不完的企畫案,幾乎天天夜夜加班,我雖然不忍心,但我們說好要先讓先生拚事業的,先生正被重用,工作上可以更有表現的。這幾乎是每個正值青壯年男性都會努力的事,我們都想讓家更舒服,希望給孩子更有保障的生活。
但沒想到有一天清早,先生突然摀著胸口,表情十分的痛苦,發出一聲呼吸哽住的聲音後,隨即倒地不起,失去意識,怎麼叫都叫不醒。我嚇壞了,急亂中撥打『一一九』後,我忘了自己是如何度過那些等待的時間,我又急又慌張,不斷探望陽台外看看救護車是否來了,等到救護人員來時,卻告訴我,先生已斷氣了,必須交由警方與檢察官處理。頓時,我們的家變成了死亡現場,而我先生的遺體必須由檢方帶回解剖確定死因。
我的先生還這麼年輕,三十五歲不到,怎麼可能會突然的死亡呢?我完全無法置信。當時的我無法理解什麼叫悲傷,也無法知道什麼是軟弱,我照著警方的指示,回答他們的問題,製作筆錄,我完全不知該怎麼反應,有什麼訊息進來腦子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覺得這一切是別人的事,不是我的事,我像是在辦理別人的事,無法像是訴說自己的遭遇一般的悲慟與感傷,我甚至覺得這可能是夢,我好希望趕快從夢中醒來,趕快讓自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另一位年輕女性靜芸的先生也是突然心肌梗塞而過世的,她臉上滿是哀傷的說:「雖然我的先生有機會送進醫院急診室搶救,但在所有的急救措施施行後,仍然無法挽回性命,醫生告訴我,他到院前其實已死亡,就算救活,也很有可能是腦死病人。我的孩子還沒上小學,我的先生竟然就這樣放下我們?我自己是個醫療從業人員,我在先生急救的過程中,試著為先生找最好的醫療處理,我有許多的醫療資源可使用,但最後,這些醫療資源並未改變任何的情況,我在我最熟悉的環境中面對了先生的不告而別。」
常毅的妻子則是在馬路上被兩台對撞的轎車波及而被撞倒,當場死亡。因為妻子身上未帶任何證件可以表明身分,一直到深夜,常毅都沒有接到任何的電話告知他妻子已遭遇不幸了。直到常毅覺得不對勁,才和兒子一同到警局報案妻子失蹤,也在那時候,他才得知原來妻子在上午已經身亡了。
沒有經歷過程,沒有訊息知道妻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突然間被告知妻子死亡,感覺起來就像是場玩笑,若不是看見身體因重擊而破裂瘀黑的遺體,任誰也難以相信一個人怎麼可能說消失就消失。但,即便看了遺體、辦了葬禮,常毅在情感上仍然無法相信妻子在生活中不復存在了,他一點也不想提起這件事,一點也不想有任何悲傷的感覺,他努力讓生活的一切維持本來的樣子。當他愈抵抗生活已變了樣的事實,他就愈難調整生活的型態來因應新的人生挑戰,於是,無力與挫折就愈多愈重,終於讓他承受不起而精神崩潰。
當你讀著這些故事時,你可能很快的就能感覺到這些是令人悲傷的經驗,是關於生離死別的故事。這些故事相似於你熟悉、承受過的情節,或你曾經出現過的感受。
當你拿起這本書時,或許正因為你失去了一個很親密的親人或朋友,遭逢了生命前所未有的破碎與斷裂;你可能已走過一大段煎熬的路,或是你正要開始走這段未知旅程。
你可能會懷疑,一本書可以讓心碎與心痛得到治癒嗎?能讓悲傷與思念終止嗎?被毀壞的人生夢想可以重建嗎?
我明白,在夜半想起失去的摯愛和摯親,痛不欲生的滋味,因為我受過;在反覆掙扎中,懷疑自己的人生就此要毀滅的滋味,因為我受過;懷恨老天為何破壞我的幸福,覺得自己是被故意挑出來獨自受苦的滋味,我也受過。
因此我知道,徹底心碎與心痛的感覺是無法完全消除的,破碎斷裂的人生是無法完全恢復的,但這都無礙為你療傷止痛,因為那傷痛的確很疼,也苦。即使只是一時片刻的稍微減輕,我們都要一起試著努力看看。悲傷與思念或許也無法終止,但你需要知道,可以如何表達悲傷與思念,讓你不是肝腸寸斷的獨自悲傷,一個人飲泣,因為那太悲辛、太折磨了。
你可能有這樣的感覺,有太多的時間,你感覺到的是自己一個人獨自承受悲傷,你不太確定是否有人能明白與理解你的感受。有太長的時間,你不知道如何向別人說起自己的遭遇,你不確定別人在聽到你的遭遇後是什麼反應。你可能會恐懼面對別人同情的眼神,也害怕別人看穿你的脆弱與無助,所以你可能選擇不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自己對生命無法依照自己掌控進行的無力感。
或是,你開始對這世界感受到許多的未知,似乎這世界變成了陌生的國度,你不確定還有什麼是自己確知或確信的。
死亡,會讓原本的生活扭曲變形;死亡,也讓我們期待的人生就此破碎。
說不出口的失落
先說一些我的經驗,我是一個愛貓的人,最高紀錄同時養五隻貓。每天我和這些愛貓生活在一起,大部分的時間,牠們都做著自己的事,睡覺、捕捉昆蟲、吃飯,或好奇又多愁的遙望窗外。我也習慣於這樣的相處方式,似乎不需太在意牠們,牠們仍是過得很好。
每天早晨出門,關上大門的剎那間,我從來沒有想過,會不會當我返家時,可能已失去了某一隻;每天晚上睡覺前,關上燈的剎那間,我從來沒有想過,會不會在我隔天醒來時,我再也看不見某一隻、再也無法擁抱某一隻。
牠們就是在那兒,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偶爾會走過來討我的關愛和撫摸。世界像是不會改變一般,每天每天,日復一日,牠們有牠們的日子,我有我的生活。有時候生活太累了、過忙了,我回家倒頭就睡,連和牠們照面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雖然有時會有愧疚,但我想等到我有空時,再來好好摸摸牠們、彌補牠們吧!
可是,有天的早晨,我再也沒有機會撫摸到其中一隻了。在夜半時,牠奇異的從六樓高的陽台跌落到地面,清晨我驚慌的發現牠時,牠的肢體完好無傷,眼睛沒有閉上,卻早已沒有了呼吸。即使,事情已過好幾年,再想起當時觸摸牠已硬化的遺體的悲痛與愧疚,心仍是隱隱作痛,揪在一起。
撫摸遺體的時候,我仍不斷的跟牠說話,問牠是否承受了痛苦?問牠是否痛著了?問牠怎麼忍心突然離開我?問牠,是不是願意原諒我那一陣子只是習慣於牠的存在,好久都沒有陪伴牠、關愛牠的自私?
一想到牠痛著了,我的心便疼痛得無法自已,一想到牠無助的墜樓,我的心就自責不已。
我從來就不認為牠們(任何一隻貓)會突然死亡、突然從我生活中消失。不是應該要相依偎、相陪伴直到地老天荒那天嗎?不是應該要給我一些時間預備分離的焦慮與悲傷嗎?不是應該要道別、說聲珍重再見後才生離死別嗎?為什麼一切都變了調呢?
就這麼一夜,熟悉、親密的一段關係終結了;就這麼一夜,原本想要說出的愛與關心,再也沒機會表達;就這麼一夜,道別和說再見成了這麼難的事。
這不是我第一次面對生活的驟變,也不是第一次體驗到死亡的殘忍並如何帶走我所摯愛的生命。我在幼小的年齡時,祖母與父親皆是突然的從我生命中消失,只有一天的時間,我必須面對他們突然驟逝的消息,沒有任何機會面對面的和他們告別,也沒有機會將心底深處來不及說的愛、在乎、尊敬告訴他們。突然的分離,讓我的生命像是被鉗子扭轉破壞過的變形,既扭曲又難看,找不出任何的美感(這部分的故事,我在著作《請容許我悲傷》、《喪慟夢》和《因愛誕生》中曾提過)。
好長的一段時間,我活在自責、痛苦、悲傷與無力感中,我用很長的時間,用力的壓抑驟然喪親的痛苦感受,我無法言談、無法觸碰、無法回顧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曾經一度認為在我身上會發生這樣的遭遇,一定是我的錯:我命不好、我受詛咒、我罪孽深重。我沒有其他的切入觀點可以理解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我不知道該安慰自己、心疼自己、幫助自己。我似乎求助無門,只能硬撐在這堅硬沉重的龐大困境裡。
我很慶幸,這些曾經讓我痛不欲生的苦痛遭逢,不是為了將我擊垮,而是帶我走向失落悲傷的療癒工作生涯裡,試圖在這一塊對人失落悲傷遭遇不理解也不關心的土地上,成為一位過來人,也成為一位深深同理的陪伴者。
說出悲傷的故事
而我能從中走了過來,走向一個連我都意外的人生方向,是從「我可以真實說出我的故事」開始的。因為不能說、不知如何說,使我的苦痛經驗長達十幾年處於凝結狀態,像是冷卻掉的麥芽糖膏,動彈不得。我知道我的心裡蓄儲著巨大祕密,我知道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掩蓋已發生的事實。這些我都知道,但我能如何?除了不要意識它、不要感覺它,我別無方法。
直到我能說出我的故事,寫出我的故事,畫出我的故事,我一步一步的靠近發生在我身上的真實。我從完全無法開口,一次次的嘗試後,開始吞吞吐吐的說著我完全不知道該從何講起的遭遇,再到,可以仔細看待每一個小細節、小部分,然後,重新再選擇我要如何說出我的故事?以什麼樣的口吻、什麼樣的語調、什麼樣的情節開始說我的悲傷故事。
能說出自己的故事,便讓那些過往有重新被看見的機會,因為生命的打開,關愛與支持才有流通的入口。也因為說出自己的故事,那些悲傷及喪慟回憶便獲得完整的表達,也有了空間安放它們,不再是無邊無際的影響著生活、干擾著心思意念。
如同丹尼蓀(Isak Dinesen)所說:「如果我們可以把悲傷轉變成一個個的故事,那麼所有悲傷就可以承受了。」一個遭遇可以被說出口,並且說成故事的時候,正代表這個人可以承認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也能面對這些遭遇所帶來的悲傷、痛苦、憤怒與傷害。
但我們無法一開始就說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也無法總是一開始就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們需要在嘗試中拿捏分寸,也得摸索面對不同關係的人能說到哪裡。有些人的確會給一些不具同理心的回應,或是透露出一種同情可憐的眼神,但這並不是代表喪親、喪偶的人有多不幸、可憐,而是表示這些人缺乏感同身受的能力,或是不具備適切安慰別人能力。我們得不放棄的為自己找到一個可以理解、可以聆聽、可以承接的人,好讓我們說出自己的遭逢與經驗,讓本來無邊無際、難以說明的悲傷,因著故事的出現,而形成了一個對象,並面對它、與它對話、與它交流、與它和好、與它擁抱。
小藜的胎兒在腹中五個月大時突然停止了呼吸,她必須接受手術將胎兒取出。在接受手術前,小藜感受到自己強烈的心痛,胎兒是她期盼了好久、努力了好久,才成功受孕的,但最後還是保不住孩子。她哭泣著,深刻感受到自己的無助與脆弱,她氣自己無法成功的保護孩子,她也不明白何以自己就是不能像許多女人一樣,為家人生出健康的孩子?
孩子確定不存在後,小藜的生活像是回到原來的步調,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沒有人再提起孩子的事,沒有人問過她關於懷孕的事。這件事像個永恆的祕密,只會壓在她的心上,只有她自己清楚知道這一切。
她差一點就相信旁邊親人朋友說的話:「所有的痛苦都是妳自己想出來的,妳不要想,忘記這件事,妳就會過新的日子。」
沒有人經歷過小藜在手術過程中的掙扎與痛楚,沒有人知道她多麼捨不得她的孩子,沒有人理解對她而言,孩子曾經真實的活在她的生命裡面,與她一同呼吸,與她一同存在。也許對別人來說,他們根本看不見這個孩子的存在,但對她而言,孩子的存在卻是再真實不過的事。
在悲傷的關懷與陪伴中,我總從聽悲傷的故事開始。
那些故事看似嚇人、驚駭、殘忍,卻也隱藏著動人又深刻的情感。但因為伴隨悲傷與苦痛,在真實生活中,許多人無法聆聽,無法停留關注,於是,遭遇只好被迫消音,只能深深的鎖在心頭,深深的埋葬。
久而久之,那曾經一同活過的生命記憶,隨著時間的風化,漸漸的銷聲匿跡。而某一部分的自己,似乎也隨著親人的安葬,一同陪葬了。當一切都消逝了,生命還留下些什麼呢?那曾經熟悉的摯愛,和曾經熟悉的自己都不復存在了,生命,還能說些什麼呢?
當生命沉默許久,無以言說時,並不表示一切已不具意義或不重要,有時候,是因為太痛與太傷,讓人不忍直視;有時候,是因為太重與太難,讓人不知從何說起。但唯有我們願意去說,願意將悲傷化為故事時,一切才開始能夠承受。
如果,你也從未知道如何說出你的悲傷,如果,那些悲傷的經驗像是重重的石頭壓在你的心頭上,你一定可以深刻的瞭解自己的悲傷是多麼的真實,那不是虛幻,那不是杜撰,那是你生命中曾經真實發生過的故事。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之新書《於是,我可以好好說再見:悲傷療癒心靈地圖(暢銷經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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