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醫師半日僧，一位麻醉醫師的人間修行

深度療癒力作《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推出之後，主動脈正處於人生最好的階段，但是這個狀態讓他深感不安，因為身為一個醫師必須做很多影響人的決定，為了保持自己的真心，他決定「停止」……
2022年初，麻醉醫師主動脈脫下白袍去禪寺進修，深信「坐在眾生的苦難之中就是解脫的開始。」更冀望禪修能讓他從人生這場大夢醒來！

身旁的人不懂他為何宛如苦行僧般生活，《心安的練習》記錄了他一邊修行一邊行醫的省思，是自我自叩問，也是給眾人的回覆：
「禪修是以一種身體健康的狀態，走過猶如地獄的諸多折磨，當你都能平靜地度過一切，你已經不再是過去的你，如此以全新的姿態重新面對娑婆世界，心就能夠自由。」（編按）

文／主動脈

「山上生活極好。」

一年前我的表哥這樣跟我說：「山上生活極好，每個月精舍會發給每位師父一千元零用金，然後需要什麼就去庫房，只要簽個名就有牙膏跟牙刷。」

我要出發閉關前，一個朋友問我去山上都在做什麼，我說：誦經、禪坐、禁語。

朋友：「禁語……只有你一個人去嗎？」

「沒有啊！很多人。」

「很多人……是要怎麼禁語，很多人的時候不是都在說話社交？」

「山上修練的生活講究攝心，眼根不與外界相應，對一切自然就視而不見，視而不見當然就不會說話。」

朋友：「我的媽啊……」朋友發出一聲喟嘆。

我後來覺得我不應該這樣回答，因為我這樣講，讓人家對佛法產生誤解，心生畏懼；我後來想想，我應該回答：「山上生活就是吃飯、睡覺、打掃。」

因為這就是生活，禪宗講究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做什麼，所以公案裡面常說：喝茶、吃飯、洗缽去，這些就是構成生活最基本的活動，每天都要做的，山上的生活其實跟山下的生活也都是一樣，只是山上生活講究靜心，但是基本的生活模式並沒有改變。

到山上的時候，每個人分配到一個床鋪，大概就是三呎六呎的大小。睡在硬木板上，空間就是頂多可以讓你多放一個袋子，放置私人物品；不管你是什麼人，在山下是大公司的老闆還是一個市井小民，在這裡眾生平等，每個人的床位都是一樣大小，再加上禪堂裡一塊蒲團的位置。

在疫情嚴重的時候，家裡民宿都沒有生意，我曾經想過應該要把民宿改成我私人生活空間，把一個房間改成健身房，一個房間改成影音視聽室，一個改成書房，最後還有臥室，每個空間都有不同的功能。但是我開始禪修之後，所需要的空間越來越小，這個想法也就作罷，就好像千利休把茶室設定為四疊半榻榻米的大小，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卻蘊含著禪宗侘寂幽玄的奧義，空間越來越小，心卻越來越廣。人生活在這個世上，不就是或坐或臥，一張睡墊、一塊蒲團，你能需要多大的空間？

睡在硬木板上鋪上一層軟軟的墊子，沒有鬆軟充滿彈性的獨立筒彈簧床，某種程度就是要讓你睡得不太好，睡得不好就會早起，目的是要你珍惜生命，不要貪睡，這種精神聖嚴法師在日本東行的故事裡面提到過，《雲水一年》的作者所寫到的也是一樣。

日本冬天非常寒冷，永平寺所提供的棉被卻小到不足以裹身。其實這棉被本來就不是讓你蓋的，只是讓你稍微披著，就是不讓你睡，整夜禪坐，目的都是一樣，珍惜生命，人身難得。

在禪寺裡面連吃飯都有規矩。吃飯稱為「過堂」，師父說吃飯就像飛鳥飛過一樣，在空中了無痕跡，飯只是用來療飢，只有能不能吃，沒有好不好吃，吃過了就沒有了，不能懷念口中食物美不美味、增長貪戀。這其實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在這之前，我相當討厭吃稀飯，但是在禪堂每天早上都是吃稀飯，吃飯前還要唱誦「粥有十益，饒益行人，果報無邊，究竟常樂。」

其實我也不知道粥有哪十益，我只知道我從小就不愛吃粥，但是在這裡就是要降伏自我，不管你愛吃的不愛吃的，都要吃下去。所以每一種菜都要夾一口，也不能多吃，喜歡的菜不能夾兩口，不然就是貪戀，喜歡的夾一口，不喜歡的也是夾一口，不起瞋恚，降伏貪戀。

吃完早飯，接著出坡，出坡就是大家共同打掃精舍，我最愛打掃精舍大殿前的院子，那裡有很多落葉，打掃亦是修行，其實在精舍沒有一件事不是修行。佛陀時代有一個聖者周利槃陀伽的故事，說周利槃陀伽因為不太聰明，被他的哥哥放棄，覺得他無法成就，教他的偈頌都記不起來，認為他應該還俗。連自己的哥哥都放棄了，但是佛陀並不放棄，佛陀告訴他說：你就每天打掃，打掃的時候就念「掃去塵、除去垢」；掃著掃著，周利槃陀伽聖者一日突然開悟，佛陀要他打掃並不是真的打掃表面的塵埃，而是要他掃去心裡的塵垢煩惱，周利槃陀伽因而證果……因為這個故事，我的師兄還曾笑說：精舍裡面最厲害的不是廚房煮飯的，就是打掃的——六祖是煮飯的，周利槃陀伽是打掃的。

假如可以的話，我想要永遠留在這裡打掃。經過一年我終於明白，我的表哥所謂的，在山上生活很好的意思：這裡什麼都不需要有，卻什麼都有。禪修雖然辛苦，每次我都覺得四肢百骸好像快要散去，靈魂要離開肉身，但是心裡卻是滿足的。

●本文摘自聯經出版之《心安的練習：一位麻醉醫師的人間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