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魚哥預測球賽、年末的國師星座運勢，至日常的股票和氣象預報，人類究竟如何預測未來？

預測反映了人類內心的想望

文／張哲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據說不知文字的澳洲原住民在初次遇到歐洲探險者時，看到他們僅憑閱讀同伴刻在樹幹上的留言就能知道前面路途上將會遇到什麼事，頓感無比震懾，以為這些白人必定是神，也因此瓦解了抵抗的意志。

準確預知未來是一種讓人類十分畏服的能力，古今中外皆然，不管是索居世外的部落土著，抑或是書中提到的女先知艾蓮諾，均毫無例外。以我所熟悉的醫學史而言，漢代醫聖張仲景最為膾炙人口的故事並非是救活了哪位垂危的患者，而是正確預言出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死期。日俄戰爭時，海軍參謀秋山真之夢見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的行進畫面，他堅信夢境中浮現的景色就是未來的戰場，據此說服東鄉平八郎在對馬海峽設陣伏擊，最後果然獲得空前勝利，秋山真之因此成為日本海軍史上流芳的神話性人物。對強大的預測能力的崇拜與追求，早已成為推動人類歷史前進的重大力量。

只要稍微定神一看，就會發現我們生活周遭早已充斥著各式各樣的預測，小至今天你的星座是否有偏財運，或者最近生成的熱帶低氣壓會不會帶來颱風假，乃至於美國聯準會升息將會給全球金融帶來多大幅度的災難等等，不一而足。現在對各種事物的預測已經不僅是唾手可得，根本可說是鋪天蓋地向我們推播而來。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林林總總的預測？人們到底想要知道什麼？很顯然地，有不少預測根本無關緊要。那麼為什麼還是有人想要知道？只是為了排煩解悶？還是在這種習慣的背後，有甚麼更多隱藏的意義和真相？許多人的內心裡面似乎總有個難以填補的空洞，聽取完一個又一個的預測縱使不足以完全解決，卻彷彿可以一步一步讓情況接近完善，讓心理獲得某種緩解。畢竟所有的計畫或多或少需要以若干預測作為基礎，健全的計畫可以幫助我們掌握生活並引導對幸福的追求。或許正是為了這些理由，有無數政經勢力一直處心積慮地放消息、帶風向，提供各式各樣的預測，企圖影響群眾的決策，以便讓社會趨勢朝著他們有利的方向移動。

因此，不同預測系統之間的衝突幾乎不可能避免。背後的原因十分複雜，不見得全都是出自私利，也常見基於不同的知識論立場而發生的傾軋。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占星術。占星術所賴以成立的宿命論與一切取決於上帝的基督教基本教義互相抵觸。所以自古以來，羅馬教廷的一貫立場就是反對，甚至於運用公權力予以彈壓。但即使是在西方擁有無上權威的中世紀，教廷從未有效撲滅廣受民間喜愛的占星術。甚至於有一位耶穌會傳教士穆尼閣在清朝初年來到中國時，還傳授了西洋的占星算命法，以《天步真原．人命部》的書名傳世。到了現代，舉足輕重的科學團體在清剿占星術的戰場上再度踢到鐵板。正如包括十八位諾貝爾獎得主在內的重量級人士在一九七五年連署的〈反對占星：一八六個頂尖科學家的聲明〉中所無奈承認的：「各個領域的科學家同為世界各地日益接受占星術的情形表示關切。」儘管科學已經占據了史無前例的權威地位，但是顯然離定於一尊仍有一段距離。科學、占星學以及更多的預測法同樣是不完美的，卻都能滿足人們的一部分需求。於是，各種知識論上難以調和的預測方法，就繼續在人類社會中維持緊張共存，分庭抗禮。

隨之而來的另一個問題是：我們有能力知道什麼？事實上，不管是科學性的還是神祕性的，有許多預測一再被證明為無效。然而有趣的是，癌症名醫也好、股市明師也好、末日教父也好，他們的地位很少因為幾次失靈而動搖。一般聽眾對於預言落空的容忍度很高，總是願意用「只是時辰未到」來自我辯解，而且非常容易忘記，但對於幾次準確卻大多印象深刻，不但有輕信的傾向，還樂意傳播給更多人知道。看來是否總是有效未必是人們最在乎的。那麼應該在乎什麼呢？或許我們應該轉而思考：為什麼這一種預測法能夠在某種文化、社會中立足？又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被接受與操作？這些與哪一種預測法有效屬於不同性質的問題。雖然也不簡單，但似乎頗具可行性。

在此我要舉出一種臺灣獨有的預測操作，也就是每逢舊曆大年初一各宮廟抽出的「國運籤」，這其實是頗為晚近的產物。為什麼過去神明總是緘默不語，到了上世紀九○年代才異軍突起，發展成為全國性現象？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無疑是荒謬的，但是德國知名漢學家朗宓榭（Michael Lackner）教授卻覺得它異常有趣。他認為在臺灣發生的這種「國運籤」現象顯示了在科技發達的臺灣，現代性、歷史傳統以及宗教信仰水乳交融。這種占卜行為不僅體現了文化傳承，也彰顯了與臺灣現代性的兼容性。透過研究「國運籤」，我們可能因此對臺灣的集體身分建構及其與決策的關係得到更為深入的認識。

朗教授自十餘年前起，在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國際人文學院（IKGF）建立了「命運、自由與預測：歐洲與東亞對應未來的策略」研究中心，並且得到德國科技部巨額經費的挹注，以開放的態度探究東西方各式各樣的占測法，乃至於環繞這個核心的各種人文議題，迄今已經累積了四百餘件出版品的傲人成果。我在二○一三年也有幸參與了這個集體研究計畫，對這種縱向重視歷史脈絡、橫向具備比較視野的研究方法印象深刻，也相信這個中心的研究方向將會成為西方學界看待人類預測的新標竿。

當我看到《人類預測大歷史》的中文譯稿時，很快就發現作者與朗教授有不少地方英雄所見略同。作者馬丁．克里費德掌握了許多不同時代的占測觀念與操作、討論到的文化區域跨幅也頗為宏闊，各種素材信手拈來，讓人驚嘆作者腹笥的寬廣。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從各種方法本身的脈絡去理解其特質，以流暢的文字傳達出種種發人深省的觀察。總而言之，這是一本深入淺出，讀來餘味無窮的好書，本人在此鄭重推薦。

●本文摘自貓頭鷹出版社出版之《人類預測大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