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揪心醫療現場!寫「人」字那麼簡單,但做人卻那麼困難
儘管醫療有其限制,愛卻可以永恆無限。為了記住這些動人的溫柔,為了不忘生而為人的核心價值,也為了告訴所有人:人天生為愛存在,每一個器官、每一次呼吸,其實都是愛的印記。
《每個器官都在訴說愛》書中收錄20篇醫療現場的記實故事、12篇別出心裁的撩心解剖學,即使面對的是冰冷的數字與分秒必爭的醫療處置,我們仍能透過作者的文字,溫熱了心、盈滿了淚水,看見每一段人生中關於愛的模樣。(編按)
文/手拉心 Solaxin
「人這個字,只有簡單的兩筆畫,但是為什麼,這個字所乘載的現實,卻複雜到如此沉重?」小雪浮腫的雙眼布滿血絲,面無表情地看著汩汩鮮血從左手腕的利刃切口流出,輕描淡寫的語氣,好像這些傷口是在別人手上似的,未曾露出一絲疼痛的表情或哀叫。
第一次遇到小雪,是在急診的創傷外科值班時。對她的印象之所以很深刻,不是因為她雖然只有二十多歲,但左手腕卻滿是一道又一道跟自己過不去的痕跡;也不是因為她明明看起來如此清秀文靜,病歷上卻記載了好幾次自殺通報;而是第一次看到割腕的傷口,是「人」字形的。
一般來說,想用割腕達到自殺目的,想以此方式離開人世,很少會真的成功。一來手腕的表淺位置都是血流量和血壓不大的靜脈,劃開傷口不久之後,血小板的凝血功能就會發揮作用,大大降低傷口的血流;二來是手腕底下有正中神經和尺神經,在割到動脈之前,就會先因為傷害到神經而痛到罷手。也因此,許多病人後來都是因為太痛,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的。
這類個案有一部分是急診的常客,有時候值班還會碰到回頭客;偶爾他們會在縫合時跟我們聊天,說哪一道疤是哪一位醫師縫的,還比較誰縫得整齊漂亮,手腕肌膚儼然變成醫師們的縫合展示區。但縫過許多手腕傷口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人」字形的切口。從小雪其他已經結痂的疤痕,可以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因此來到急診,這使得她對縫合的步驟不但不感到陌生,甚至可說十分熟悉。我才剛走到待診區,開口對她說「那我們先⋯⋯」的時候,她便捧著左手起身,接下我的話:「到縫合室?我知道怎麼走。」
走進急診手術室,我來到一旁的醫材櫃,依序將以綠色單巾包裹起來的整形外科縫合包、七號半無菌手套、一○西西空針、利多卡因局部麻醉藥、4-0尼龍縫線拿出,一一擺放到活動金屬檯上時,小雪早已自顧自地坐上手術無影燈照射下的診療床,雙眼直直盯著自己的左手腕,看著被高功率手術燈照得閃閃發光的血液,漸漸從傷口滲出,她的淚水也默默地從水汪汪的大眼睛流下。
「好難啊,醫生⋯⋯人生好難啊⋯⋯」我一手拉著滑輪椅,一手推著擺滿醫材的金屬檯來到她身邊時,小雪壓低著嗓門、吐出了這幾個字,說著:「寫『人』字那麼簡單,做人卻那麼困難⋯⋯」
我順手抽了幾張衛生紙塞進她右手,正準備問她是怎麼受傷時,她自己便接著往下說:「我用刀片劃開『人』字,想讓心裡那些無法忍受的衝突和窒息、夜深人靜時不斷浮現的痛苦回憶、對我永遠達不到他們期待的責備、不被其他人理解的選擇,還有那些永遠以爭吵收場的溝通⋯⋯從這個切口全部流出來⋯⋯雖然身而為人,我卻無法承受做一個人的代價。」她拿起衛生紙,在眼角壓了一下。「看著流出來的血,我心裡才有辦法稍微平靜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自己還活著⋯⋯」
「嗯⋯⋯妳想跟我聊聊嗎?」我在小雪的手腕上消毒後,打上局部麻醉藥,接著檢查傷口深度,確認手腕的肌腱還是完好的,接著拆開縫合包、戴上無菌手套、鋪上綠色洞巾,右手拿起持針器、夾著縫線,左手拿起有齒鑷,準備縫合傷口;同時對她說:「妳這個傷口也滿特別的,我幫妳縫好看一點,讓妳的『人』漂漂亮亮的。這需要花一點時間,如果妳想,可以跟我聊聊。」
小雪嘆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娓娓道盡所有心路歷程。她出身顯赫望族,因此母親從小便費盡心思栽培她,對於這株小小的幼苗,始終以過度的期望和緊湊的安排來灌溉。早早便設置好的框架局限了她生長的方向,讓她一直以來,都以兢兢業業的態度,致力於滿足家人施加在她肩頭的期待,焚膏繼晷,努力不懈。有很長一段時間,連她自己都產生了錯覺,覺得只要讓媽媽高興、達到她的要求,自己就能得到愛。的確,這一路上,她總是表現優異、名列前茅,得到無數的掌聲和讚揚。可惜好景不長,隨著年齡增長,人生難度也不斷升級,面對的挑戰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難,小雪開始感到力不從心,漸漸無法達成旁人設定的目標。
備感挫折的小雪,渴望有人能諒解她、安慰她、愛護她;沒想到,跌倒時希望能獲得擁抱和安慰的微小願望,卻總是一再換來失望。「我們這樣是為妳好啊!」「妳要好好加油啊,這樣以後才能出人頭地。」「花一堆精神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面,妳會有什麼成長?」「他的工作差不多就是這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前途。妳要聰明一點,青春可貴,要把時間花在對的人身上。」
對於她的事業、志向、感情、生活的選擇,得到的認同和鼓勵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挑剔。一句句美其名為關心的勸說,如一記記直拳,打在她布滿新舊瘀青的心房。她已經搞不清楚,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每一天;更理不清的是,為何她的情緒,就像放進背包的耳機線,原本是如此平順,但只要再次從背包拿出來後,總會多出好幾個結;越是急著解開,越是纏繞成更大的混亂,和那些曾經的笑容、現在的怨懟、曾有的讚美、如今的責難,全都一股腦兒糾結在一起。 「口口聲聲說愛我、為我好,為什麼我一點都感受不到?活成他們理想中的樣子,真的讓我很難受,很疲倦。」她揉了揉眼睛,想攔截就快掉下來的眼淚,卻還是漏接了。「明明沒有人是壞人,但為什麼大家都這麼怨恨彼此、活得這麼累?」
「真是辛苦妳了。」我縫完最後一針,拿起對摺好的三乘三公分紗布,準備蓋在傷口上,進行包紮。這句話一邊是知會她縫合已經結束,一邊也是為她所經歷過的一切感到心疼。小雪將手腕舉到面前,端詳了一下縫合起來的「人」,淡淡地說:「謝謝你幫我縫得那麼漂亮,只是⋯⋯皮肉傷即使癒合得很好,千瘡百孔的心卻怎樣也縫不起來⋯⋯」
「作伙在一起,靠得太近難免會感受到火氣;也許偶爾稍微遠離火源,心情也會變得比較平靜?」我翻找著心中字彙量有限的詞典,試圖找出一些話語來安慰她;同時,也照會精神科的學姊來探視,希望能找到好方法,讓她的種種痛苦能有所宣洩,不再只是從刀痕切口流出。最後,小雪收到身心科住院,進一步接受專業評估和幫助,另一方面也是保護她的安全,暫時隔離於外界充滿壓力的環境刺激,避免過度激動的狀況導致無法控制的衝動。
焦頭爛額的日子繼續填滿生活的每個縫隙。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某個值班夜,我如同往常忙碌地在急診外科區打轉,終於在接近凌晨兩點時,幾乎清空了待診區的病人。我在幫最後一個因喝酒跌倒導致頭皮撕裂的大叔縫合傷口時,突然聽到護理站和緊急救護技術員(EMT)連線的無線電爆出一連串急迫的呼叫: 「二十六歲女性墜樓!OHCA(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已經給予CPCR(心肺腦復甦術)和LMA(喉頭罩氣管插管),十分鐘後到院!」
原本撐著頭坐在桌角休息的學長,立即彈跳起來,一邊對著我們大喊:「準備接收major trauma(重大創傷)!」一邊指揮大夜班的夥伴們,各自準備醫材器具到急救區待命。隨著逐漸迫近的鳴笛聲,救護車沒過多久便飆到大門口前,EMT隊員飛快從後車廂跳了下來,將擔架火速推進急救區。準備結束縫合的我,拉直上身、轉過頭一看,眼前的場景著實令人驚愕:自動CPR按壓機器LUCAS正以每分鐘一百下的速度按壓著如布娃娃般毫無生氣的病患,而從固定在機器上的左手,我看到熟悉的人字疤—那是小雪。
●本文摘選自究竟/圓神出版之《每個器官都在訴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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