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綠如／不同米長大的孩子

午休時分，我側趴桌上。旁邊的男同學低聲與我聊天，忽見他兩眼慌張一閉，來不及反應，火辣辣的痛感，四根血紅印記貼上我右臉。

男同學完全沒事，他是班長，聰慧聽話，品學兼優，無論做什麼都會沒事。小學時期我上課愛講話，下課愛跑跳，功課不好，全然沒個女孩樣。我問過班長，為什麼他可以去導師家？他噗哧笑出聲：「妳也可以啊，嗯哼……慢慢等吧。」

導師的字體非常娟秀整齊，身材高䠷骨感，細長尖臉，率性短髮。每每她出現在教室門口，空氣凝結成冰，再調皮的男同學動都不敢動。我一度想學她的字跡，卻怎樣也學不來。

午休時分，常有附近班級的老師來找她。一群女老師貓步進教室，欣賞她新進的絲巾、首飾與絲綢洋裝。先摸摸松綠絲綢圍巾，再試戴瑪瑙翡翠項鍊，我總假寐偷偷欣賞著，盈亮光影透窗灑下，教室裡飄浮著奇妙的單純美好。

導師推派班長，代表班級參加朗讀比賽，他身上穿著燙折線的白制服，下巴高昂的弧線，導師望著他的眼神，盈亮有光。導師不曾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其他人。心裡湧現一陣巨大的能量，裡面藏的是討厭嫉妒或是羨慕，著實說不上來。竟激起我想擁有那種眼神，還有無須刻意揚起的弧線。

新學期開始，老師為鼓勵同學進步，訂下規則，若誰最先考到滿分六百分，就送同學一份大禮。

成績揭曉那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奇蹟翩然降臨，我立在桌邊，她將考卷發予我之際，從金絲邊的眼鏡裡瞧我一眼。人生首次考滿分拿第一，我被喜悅沖昏了頭，完全沒有意識到眼鏡底下，隱藏著失望與懷疑。此後，我日日盼著滿分禮物與盈亮的眼神，一天又一天，從希望盼到失望。

期末最後一天，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導師叫住我，要我隨她到辦公室。她拿出一座獎杯，小金人身上閃著光，繫著紅藍緞帶蝴蝶結，下方刻了「表現優異」四個鮮紅大字。我人生第一個燦亮的榮耀啊，原來導師並未忘記。

很多個年以後，看了電影《幸福路上》，女主角淑琪因為沒有參加老師的補習而在教室外罰站，事後母親送高級布料給老師，希望彌補淑琪的劣勢。恍然大悟，在當年導師的眼中，我們是吃不同米長大的孩子。

謎底解開後，底層的執念反如冰雪般自動消融。近期因緣際會當起業餘老師，換個角度體悟，身為人師的為難與甘苦。每當我凝視著每個力求上進的姿態，也許學生們的成績有高有低資質不同，總期許自己能在他們需要時為他們點盞燈。

在他們身上，我分不出米的差別，只看得見一雙又一雙，閃耀著不同光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