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青/最後一哩路的距離

媽媽說隔壁王奶奶住進安寧病房了,胸中頓時五味雜陳起來。十五年前的那段日子浮現眼前,慌亂、心痛、手足無措,萬種情緒齊聚心頭,因為爸爸診斷是肝癌末期,醫生說時間不多了,要做好準備。

要準備什麼呢?準備後事,還是準備過沒有他的日子?在他面前,眼淚是不能掉的。我從急診室推著病床上的他往安寧病房走去,我們放棄積極治療,選擇另一條安靜的路,這是老兵最後的尊嚴。

他已經沒有力氣走路了,連下床上廁所都不能,大小便、盥洗都在床上,我學得很快,將爸爸從床上移到輪椅上也是不費力氣,連志工都說我有當看護的本領。這哪裡是本領,為了他,我可以當二十四小時的看護,只為了他一睜開眼,我就在身旁。

在安寧病房的第五天,他吐血了,兩條大毛巾上都是血,用熱毛巾將他身體擦拭乾淨,床單換了,病人服換了,再用茶水漱口,他虛弱地躺在床上閉眼休息,而我虛脫般地癱坐在陪病椅上,空氣中還是聞得到血腥味。吐血這件事就不跟家人說了,說了也只是讓他們更憂心,反正血是止住了,我知道就好。

每天早上我用輪椅推他到空中花園曬太陽,荷花池的荷花開了,花瓣上有小蝴蝶飛舞,池子裡有小魚兒悠遊其間,太陽暖暖地包圍著他的身體。此時人間六月,他靜靜地看著我說:「女兒,辛苦妳了。」強忍眼眶即將決堤的洪水,我攬住他的肩膀,將下巴靠在他的頭頂,「能照顧你是我的福氣,怎麼會辛苦呢!」

在安寧病房住了一個月,爸爸的生命跡象穩定,我決定帶他回家。在客廳放上電動床、氧氣機方便我照顧他,炙熱的七月冷氣整天開著,電視轉到他喜歡的動物星球頻道,他睡睡醒醒,常常忘了今夕是何夕。問他今年幾歲了,他說一百歲,指著媽媽問她是誰,他搖搖頭,「我不認得她」,再指指自己,我是誰,「考我,妳是我女兒呀!」他一下說要去基隆找長官,過沒多久又說要回湖南看母親,眼神清亮,精神好得異常。

他昏睡的時間愈來愈長了,居家護理師來訪,照護完爸爸語重心長對我說:「如果爸爸準備好了,妳呢?」眼裡的潮水即將滿潮。

過完那年的父親節後兩天,他無病無痛永遠地沉睡了,釋放了眼裡積累已久的壓力,大水狂瀉不止,女人果然是水做的。

往後的父親節,只道是日曆上的尋常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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