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依涵/異鄉情怯
或許是帶有依戀的地方,總會讓人感到近鄉情怯吧。
當飛機在洛杉磯國際機場降落,踏出機艙的那刻,我不確定是空調的溫度、機場的味道,或是周圍人聲的語調,心裡竟然瞬間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海關收了我的護照,很快地又還給我,只說了一句:「Welcome back.」我終於明白,原來我在出發之前的忐忑不安,是早已將洛杉磯這個地方,當成我回不去、只能駐足片刻的其中一個家鄉了。
車子帶給我的意義,遠超過代步工具的便利
居住在洛杉磯留學的日子,占據至今人生長度的十分之一,說起來不算長,但卻是我在「奔三」路上的最後三年,在我擔心自己浪費家裡大把金錢、只為圓一個導演夢,拚命地往前衝,想要拍出在國際影展一鳴驚人的短片,想要闖進電影人夢想殿堂好萊塢一展長才,還要又謙卑又驕傲地介紹自己:「I’m from Taiwan.」這些出自過度焦慮而發出的豪語,在我進到我的學校加州藝術學院——之後,才發現,那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究竟是誰呢?
如果不是親身處在講著英語的西方世界,怎麼會知道課本裡面說的,東方社會普遍崇尚「集體主義」,而西方國家普遍提倡「個人主義」,原來並不是指外國人比較自私、不在意他人感受,而是高度重視每一個人的「自我」。在這樣的文化衝擊下,我初到洛杉磯學到的第一課,不是不敢用英文與陌生人對話,也不是厭惡咬下滿嘴油滋滋的漢堡,反而是——重新認識自己,在二十七歲之前,我的叛逆都是表面的,內心深處,我多麼渴望成為父母心中滿分的小孩,多想獲得老師的稱讚、受所有朋友喜愛,只要能達成這些目標,我就覺得自己是個不錯的人,而在那一刻起,這些鏈鎖,逐漸斷裂。
國際知名鬼才導演提姆波頓(Tim Burton)是加州藝術學院的校友,他的經典之作《剪刀手愛德華》中主角所居住的高聳古堡,儼然是加州藝術學院的縮影。我們的學校在洛杉磯北邊郊區的山坡上,裡頭住著形形色色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在這所巨大的藝術泡泡裡頭,讓我從一根在異鄉飄蕩的羽毛,逐漸長出飛翔的能力。當他們喊我的英文名Angel,一次次地喊我Angel,我感受到的不只是中英稱謂上的轉換,而是蛻變中的自我已悄然成形。
在洛杉磯,我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部車,因為生活在洛杉磯,沒有車就如同沒有腳。起初,我只是不得不從生活費中撥出一筆預算,精挑細選買了一部淺色內裝的二手油電混合車。然而,當我每天開著心愛的車上下學,到超市採買日常用品,或是開往荒郊野外進行拍攝,我才發現車子帶給我的意義,遠遠超過一部代步工具的便利,更賦予我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主與掌控感。握著方向盤,我探索過洛杉磯的每一個角落,也趁著假期開拓美國公路旅行的路線。這些生活中的點滴與冒險的足跡、愈來愈習慣開車的我、發現自己很喜歡開車的我,都是從洛杉磯這個起點開始,描繪出屬於我的人生旅程地圖。
做飯不是為了節省開銷,是調劑身心的儀式
除了開車,我也享受起做菜的樂趣。最初,這也是出於不得已——窮困留學生沒有錢上餐廳吃飯,更別說還得支付小費。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動手做飯不再只是為了節省開銷,反而變成一種生活中的儀式感,調劑身心的烹飪時光。只要周末沒有遇到拍攝行程,我便會從洛杉磯北邊的學校出發,開車前往東邊的華人社區。經歷長途跋涉的車程後,首先我會犒賞自己一杯在美國化名圈圈茶的五十嵐珍珠奶茶,要價台灣五倍的手搖飲,一周一次就夠滿足了。接著,在北美最大的華人連鎖超市「大華超級市場」(99 Ranch Market)裡頭,漫步在各個貨架之間,找尋撫慰思鄉味蕾的療癒食材。在開回北邊郊區之前,華人社區還有台灣都難以吃到的道地港式茶餐廳,外帶一份乾炒牛河或廣東炒麵,再來一杯鴛鴦奶茶,菠蘿油也買一個好了。開回學校的路上,已近黃昏,望著洛杉磯天際線的絕美夕陽,總是讓我有玩了一整天、終於要回家的錯覺。
加州藝術學院的周邊社區,也與《剪刀手愛德華》電影中打造的小鎮模型十分相似,我就住在蜿蜒的緩坡上,其中一間前後有草坪庭院的兩層樓高獨棟房屋裡。屋主是一對與我父母年齡相仿的夫婦,先生是加拿大籍美國人、太太是華裔美國人,他們的混血兒女兒搬到外地居住,便將屋子裡的一個房間出租,而我在這裡一住就是三年。他們待我非常親切,找朋友到家裡聚會時會邀請我一同晚餐,介紹他們的朋友和我認識,寒暑假期間我人不在洛杉磯,他們不收我房租,還為我保留房間,歡迎我開學後再繼續住。第一年暑假我將個人物品載走,開學後又重新搬入,第二年他們覺得我搬移物品太辛苦了,要我把東西放著就好,不用擔心租金。
洛杉磯的地名Los Angeles,在西班牙語是「天使之城」(The City of Angels)的意思。我的英文名叫做Angel,認識我一段時間的朋友,總會不約而同地說:「Angel, you’re such an angel.」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愛笑,或是有一股莫名的古道熱腸,但我想說,我相信洛杉磯的確是天使之城,因為我在這裡,深切感受到歸屬感,還遇見了好多好多的天使。
如果不是因為疫情爆發在畢業前兩個月,吹散了來不及擁抱道別的老師和同學,那些為了畢業後留在美國拚命做的準備,也不會成為無法實現的遺憾。如今的我,想必依然會留在洛杉磯吧。每次想到這些或許和如果,心中對洛杉磯的牽掛就會晃動,隱約感受到來自遠方的呼喚。疫情緩解後,我直到去年才鼓起勇氣訂下從飛往美國的機票。
其實那一段旅程的目的地是東岸,但我刻意分段購買航班,既然要在西岸轉機,決定在洛杉磯停留三天。我駕駛著租來的車,望著熟悉的街道,它們提醒我這座城市曾經如何陪伴當時的我、塑造出現在的我。有過在洛杉磯追逐夢想的成長與質變,現在的我才會成為一個獨立創作的導演,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調控自己喜愛的生活步調。回到這個帶有家鄉情懷的異鄉,我把我的依戀,好好地放回微風中搖曳的棕櫚樹,拋入聖塔莫尼卡碼頭拍打的浪花,飄向山上的格里菲斯天文台,還有白色巨大的好萊塢標誌。離開了天使之城的天使,準備迎向新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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