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雅歆/那些並不雲淡風輕的事
推薦書:凌性傑《那些有你的風景》(麥田出版)
有些書寫畢竟是有了「歲月」的淬鍊才做得到。凌性傑說「邁入四十七歲的那一天許下這樣的願望:割捨無須再保留的舊物,疏浚壅塞的記憶,重新整理人際關係」。因為那些直視內心的回顧、想要「整理人生」的動力,並不是青春時期會有的事。
作者自言「輕微囤積症」從春春期開始就黏附著自己,或許就是生命裡那些足夠的黏附、足夠的失去、足夠的獲得與想要遺忘的,讓《那些有你的風景》成為自己的清道夫,在傷逝與重整之間,反芻了人生前半場。
而每一個回顧與重整,特別是面對失去,隨時都有情感「溢出」的可能。但凌性傑的細膩在於他知道那些溢出最多的,必能也必須收得最深,以收斂的文字去承載那些並不雲淡風輕的過往。
他寫幾次旅行的奈良,寫溫柔小鹿乾淨清澈的眼神,寫朋友的相約,寫偶遇的居酒屋人情,寫疫情三年之後再訪舊地:「我們都成了怎樣的人?」而真正要寫的核心是摯友YI的離去。YI的身影收在奈良記憶的皺褶裡,每一個風景都有他。讀者於是知道小鹿溫柔的眼神是YI,知道為何「大多數的遊客認為來奈良頂多玩兩天就很足夠了」,但對作者來說遠遠不夠。
凌性傑善於使用文本,與YI的情誼用了元稹與白居易的知交;寫H、Y來自青春的愛戀與告別,用了《霸王別姬》。當年從小說裡看到「人生最難的是告別」卻無法懂得,花了漫長的時間,到三十五歲才能真正在心裡告別她們。並以是枝裕和電影《比海還深》的「有勇氣成為他人的過去,才是成熟的大人」,宣告自己成為他人的過去。
《那些有你的風景》同時寫出了屬於他這個世代的「文青」養成記。無疑的,本書諸多篇章都顯示文學作品、電影文本是伴隨他人生路上的重要滋養,以及成長過程中選擇付諸寫作與從事教學的心力拉扯,不管對內對外都曾是一場戰役。
〈我的白色小馬〉文中,因為激動的質問「你真的已經準備好要當老師了嗎」,逼哭了實習老師,才發現那是自己對自己始終沒有「放過」的提問。當年在他將要順理成章成為教師之前,內心卻充滿著教學以外的想望,只要有一絲絲遲疑他都想再問一次。多年後與實習老師的問話重現,已確認了當年暫時奔馳離去的「白色小馬」已然茁壯。
疫情三年,「世界封關」帶來的轉折與告別何其多,即使現在想來恍惚如夢,那些滲入內裡的種種終非船過水無痕。凌性傑並不正面寫疫情產生的生命斷層,但往往文中不著痕跡的一點,便點出了重量。譬如三級警戒下停止實體課程,YI簡短的一句「停課了」,成為最後一根稻草,連結了憂懼與死亡。
也寫疫情的領悟:因為疫情險峻,「能夠互相傳訊報平安,用文字彼此擁抱,已經是極為幸福的事」;南下幫忙策展時,說「疫情期間,島民有太多苦悶無處宣洩,我覺得這時候藝術應該有一個使命,就是報平安」;〈池上來去〉開頭的是:防疫自肅讓「生活裡無處不是忍受,然而越是覺得憋屈,越要為自己找到舒心的方法」;〈一起吃飯吧〉則寫「那段日子,奢侈至極的是,大學時期的幾位哥兒們聚在一起為好友YI治喪」。
凌性傑一方面清理過往、面對告別,一方面仍珍惜所有的「一起」。
寫的是失去,讀到的是眷戀。因為那些是「有你」也「有我」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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