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性傑/生命形式的完成

作家的眼睛跟攝影機的眼睛,長得不太一樣。我深深著迷於這些不一樣,常常比並對照文學作品裡的地景與鏡頭攝錄的影像。

我去過西藏的拉薩、日喀則、絨布寺珠峰大本營,也見識過哲蚌寺的曬大佛儀式,磕過長頭,喝過酥油茶,吃過糌粑,但就是沒去到山南。台灣人想進入西藏觀光,程序頗多不便,我前兩次申請皆因當地各種敏感的政治因素無法取得許可證,第三次才終於成行。讀阿來(1959年-)《山南記》(馬可孛羅出版)時,我一邊瀏覽文字,一邊打開影音頻道播放西藏自駕旅遊、山南景點介紹,無限風光同時來到眼前。阿來散文筆觸細膩,《山南記》像是長長的山水畫卷,以一種移動的視角,引領讀者漫漫遊走於藏地山川。隱約還有陣陣畫外音傳來,那是阿來讓歷史遺跡發出聲響,讓典故與古人輕聲說話。相較之下,頻道上的影音太過有壓迫感,也真的太吵了。

阿來現任四川省作家協會主席,2000年以《塵埃落定》一書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彼時他正當盛壯,是這個獎項創辦以來最年輕的獲獎者。貼在他身上的還有另一個標籤:藏族作家。他生於四川阿壩藏區的馬爾康縣(川藏茶馬驛道上,馬幫往來之地),早年從事詩歌創作,八◯年代中後期轉向小說創作。從散文《山南記》裡,可以看見他對成長之路的回望,以及對藏地歷史文化的省察。

我很喜歡《山南記》的敘述語氣,低調沉著不浮誇,輕重快慢都剛剛好,有餘音不絕的音響效果。長篇散文的寫作,很容易流於拖沓囉嗦,把話說得太多太滿太重,讀完之後沒有餘味。《山南記》如一只巨大的頌缽,叩擊之後讓我陷入沉思,觸發同情共感,照見生命形式的完成。

書名裡的山南市位於岡底斯山至念青唐古拉山以南,雅魯藏布江中下游。此地東接林芝,向西通向日喀則,北行則是拉薩,南邊是印度、不丹兩國。書中提到,此地的人類物種起源有一傳說:神猴與一女子結合,然後生出了雪域人種。海拔平均四千公尺以上,西藏高原上的所有生命形式,美得幾近不可思議,美得像是具備神性。跟隨阿來的文字屐痕可以發現,西藏並不是只有險峻的高山、壯麗的冰川,也不全是寸草不生的荒原。這裡是亞洲大陸的水庫,重要水系的源頭,水資源的命脈。這裡有高海拔植物被覆,花樹崢嶸並生,青稞種子代代相傳,在在都是有形生命力的大規模展現。至於無形的生命力,則蘊含在藏區人民的心念之中。阿來散文裡的桃樹、李樹、梨樹、康定木蘭……在時序流轉之中各自生存。然而在故鄉的春天,他感傷著現代文明進逼,田園風光將要消失。舉行農事耕種之際,他擔憂古老的開犁儀式再也無法傳承。這些情緒的起因極為複雜,一方面可能來自鋼筋水泥等等現代化開發力量的壓迫,一方面可能來自人類中心主義的橫行。

感慨係之,《山南記》認為一切有情,以平視的眼光照看地球上所有生命形式。唯有如此,生態公平、土地正義才能不流於口號教條。自然山水保護特區的設置,正是為了給人類活動劃定一個界限。劃定界限,人類才有機會稍稍明白分際與分寸。

特殊的地理面貌,孕育出特殊的人文景觀。阿來透過描繪空間意象,逐步梳理出血緣物種與文化歷史的繁複因緣,這之中有混同,流變,融合。對人類來說,或許最好的生存理念就是不再起分別。阿來坦承自己並非一個民族主義者,因為沒有資格。他的藏族血統來自母系,父親則是回族,因其血緣駁雜不純,於是難以把自己放進種族歸類的框架。表明族群身分時,只好選擇血液中某一特定成分較多的那個民族(即因吐蕃短暫強盛統一而形成的藏族)。藏族人身上往往貼有佛教徒的標籤,但阿來不是。他不是佛教徒,但對翻譯佛教經典的鳩摩羅什心懷敬意,因為鳩摩羅什對豐富漢語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佛教徒不針對異教發動戰爭,啟發了阿來的文化考察。

《山南記》以遊記形式收攝沿路所見的風景,用情至深而不濫情,氣度恢弘而不放肆。高原雪域的生命樣態豐富多元,盡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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