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文蔚/點一把火炬,帶回了火種

▋年少詩人的第一束光

夜雨中,我開著搖晃的喜美小車,在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的夾擊下,省道顯得逼仄,那是2002年的秋天,在東華大學擔任駐校作家,臨時有事北上,我自告奮勇載詩人趕赴花蓮火車站。

從1992年加入《創世紀》詩雜誌社以後,有機會親炙瘂公的幽默與博學,就像劇場有前台與後台,粉墨登場時總有些節制與矜持,下了舞台後,無論是在茶館或是酒宴上,瘂公總是能幽默說他「盜火」的故事。

詩人是時代的先知先覺,在台灣的禁忌年代,他像普羅米修斯一樣,前往天庭找到太陽,點了一把火炬,帶回了火種,為人類在黑暗的世界開啟了光明。瘂弦就詼諧地說,國民黨不是精明的政黨,文學審檢人員多半糊塗,讓創世紀的詩人們可以偷關漏稅地進行超現實主義實驗,引進上海現代派的文論與純詩的理論,也介紹當時歐美與拉丁美洲的前衛詩風。

他告訴我,早年《創世紀》上看到的馮蝶衣譯詩,是他整理戴望舒的翻譯作品,用了一個化名來發表。因為他閱讀經驗中,在《現代》和《新月》月刊的時代就有大批超現實主義的作品,像聶魯達、阿拉貢、希伯維爾的詩,戴望舒很早就翻譯了,雖然戒嚴時期要刊登大陸作家作品,相當危險,但他還是打了一個「擦邊球」。

其實一直有件心事沒能當面對他說,就趁車行中,我囁囁嚅嚅地說,讀法律系時,經常懷疑自己能不能走上文學的道路,1989年參加雙溪文學獎,正巧是瘂弦、蓉子和蔣勳老師當評審,決審第一輪投票,三位老師的前三名是同樣的三篇,但是名次完全不同,因此積分就完全一致,難分軒輊。

「瘂公,是您堅持給我的詩作首獎,鼓舞我能繼續寫作。」

「原來你是法律系的同學,真難得。」

「老師當時從手稿的字跡猜測,首獎得主大概是中文或歷史系的女孩兒。」

我們兩人相顧一笑,夜雨停歇,火車站轉眼就在眼前,他下車前握了握我的手,彷彿把他一直高舉的火炬,分了一些光與熱給我,在縱谷中轉為野火繼續延燒在學子眼中。

▋創世紀的情誼

2008年,罹患帕金森氏症的商禽身體已經很衰弱了,精神不濟,不太出門。正巧瘂弦從加拿大返台,我銜命去新店山上接送「歪公」(商禽的外號)。

在北京樓的酒宴上,商禽無法多言語。酒過三巡,他拿起一杯高粱,遙遙向著圓桌對面瘂弦,一飲而盡,歪公嗆著,激烈咳嗽,喘不過氣,幾乎休克。

世人提及1960年代文藝,總是環繞在創世紀三位創辦人:洛夫、張默與瘂弦身上。事實上,創世紀的超現實主義詩風的引進,也和商禽與瘂弦的互動、討論有密切的關係。

瘂弦就曾回憶《創世紀》創辦的初期,張默忙著談戀愛,洛夫忙著讀英文,只有他和商禽每天閒蕩。商禽是左營駐守的憲兵,瘂弦是左營軍中廣播電台的外勤記者。兩人每晚相聚飲酒聊天,討論超現實主義,拿出彼此珍藏的1930年代詩人作品手抄本,詮釋、討論,不知道夜已深。兩人回營時,簡直像梁祝的十八相送,來回在兩個軍營間,直到夜半,備感疲累了,才各自回營。有一晚兩人相送時,商禽突然說:「人死了以後,他的鬼魂會回到人間來收回他的腳印。」

瘂弦沒答腔,心想:「如果將來真有收腳印的那一天,恐怕左營留下的腳印最多。」於是走著走著,重重在夜晚中踩踏下腳步。

瘂弦和商禽對文學的熱愛,對友誼的珍重,都是鄭重的。瘂弦在1958年寫給商禽的〈給超現實主義者〉,提到:「你是一個有著可怖的哭聲的孩子/把愛情放在額上也不知道的/獨眼的孩子」,記得看著病弱與幾乎嗆昏的商禽,想著他們曾見證著殘酷的國共內戰,台灣冷肅的白色恐怖,以青年頑強的意志書寫著,不免想起撿腳印的承諾,我偷偷飲下一杯高粱,火一樣的酒液燒灼著我的身體,眼淚默默地就滴下了。

▋副刊風雲

流淚與傷感來源於我加入創世紀的1990年代,辛鬱、商禽、洛夫和瘂弦都正值壯年,怎麼轉眼就老去了?

瘂弦在1977年起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長達二十餘年,期間提攜了許多新銳作家,成為台灣文學的中流砥柱,更提倡極短篇、報導文學與新聞文學等新文體。記得在1995年冬天的一場詩社聚會中,他跑來交代我一個工作,就是聯副希望建構副刊學,預計辦理一個大型的國際研討會,希望我能寫一篇論文,探討網路對文學副刊的衝擊。

我心想,當時《中時電子報》剛剛上網,沒有一個副刊上線與讀者互動,要如何探討網路與副刊的關係?但是望著他堅定又殷切的眼神,初生之犢不畏虎,我竟然答應了。

有感於一個老牌副刊主編殷殷期望,我便努力蒐羅世界文學上網的新趨勢,著重在網路傳播發展的趨勢,在1996年發表了論文〈邁向網路時代的文學副刊〉,討論文學副刊面對網路發展的因應之道,也開啟我後來一系列研究數位文學的開端。

現在回想起來,聯合新聞網要到三年後,1999年9月14日才上線,但是瘂弦能提前看見了時代的變化,力主在副刊學研討會中,應當要設立這樣一個前瞻的議題,不得不欽佩他的眼光。顯然他注意到當年所盜來的火,在全球的網路上正以神奇的飛速,飛往無數喜愛華語現代詩的讀者螢幕上。

▋記哈客詩想

瘂弦在離開《聯合副刊》後,2002年曾接受楊牧之約,翩然來到花東縱谷擔任駐校作家,偏鄉夜晚沒有什麼娛樂,經常就在教授宿舍中,我和許又方置辦幾個小菜熱湯,邀約楊牧、鄭清茂、謝明勳等師友談天。好幾次聽到瘂弦主張,好作家總是左翼的。

他總是期許學生,孤絕的作家常常是精緻的創造者,而這種精緻又每每與大眾絕緣。而他自身對五四精神、左翼、愛情,一直都無比嚮往,因此偷偷地成為軍隊裡的小小左派。但他強調,傑出的作家都應當有廣義的左派精神,能夠站在土地、人民的立場思考問題與書寫,相形之下,如果是政治上狹義的左派,就不免陷入黨團與意識形態的框架,流於口號與爭鬥。

在縱谷餐桌的文學課上,我也因此讀懂了〈苦苓林的一夜〉中,青年與路邊偶遇的阻街女郎一夜纏綿。詩中令人戰慄的性與死背後,原來蘊含著對於弱小者巨大的悲憫,也書寫出那個時代青年的絕望。

聽著楊牧和瘂弦說起在左營與德惠街的往事,說起在言論管制年代不得不下筆精簡,也讓我更能讀懂〈鹽〉,原來像是歌謠一樣的反覆:「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原來是為戰火連綿大地上的難民書寫,節制的抒情中,以敘事道出無窮的苦難,瘂弦的用心不正如王嗣奭評杜甫〈無家別〉說:「目擊成詩,遂下千年之淚。」是那麼深沉的悲痛?

宴席散了,遠處瘂弦宿舍的燈火亮起,猜想是他正在書寫《記哈客詩想》,在木瓜山下的闃暗中,繼續為現代詩傳下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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