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筑/流放記(下)
沒人再開口,我盯著窗外,看地上的雪花被風高高捲起,在空中掙扎,很用力,還手腳並用,但最後還是落下。
直到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嚇到我了所以我先問候他的母親以表尊重。原來是狗,交給我一張紙後匆匆離開,於是我改成問候那隻臭鵝。
「他媽的敗類,我就知道會這樣。」
「你知道了還敢罵人。閉嘴行不行。」018奪過紙條,拿給058看。
058盯著上面的紅字:執行官接獲舉報,流放者052、058於今日上午出言不遜,宜留心言行。罰至禁閉室反省一晚。
禁閉室是獨立於堡壘外的房子,靠近湖泊,夜裡能聽見風颳過水面的聲音。我們一接到紙條就出發,空著肚子走到時,鴨子還在湖中嬉戲。
我推開厚重的鐵門讓058先進去,再鬆手讓門碰的關上。我們不用鎖門,也許外面會有人鎖上,也許沒有,反正從來沒有流放者在天亮前自行把門推開。
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屋內沒有火爐,夜晚冷得門縫都結出一層冰霜。唯一有的東西是一疊《聖經》,堆得高聳,還有懸在牆上的巨大十字架釘著耶穌,在苦難中靜靜凝視著前方。
「044也在這裡待很久吧。」058問。
「對,他跟016。」我看向十字架說著。天色全暗,耶穌只剩輪廓。
「可能有人看過吧,誰知道。聽說就在湖邊的樹林,他們纏在一起。煩死了,099幫他們遮掩過好幾次。後來應該是執行官或狗聽到傳聞,他們老是一有風聲就行動。」
「太冷了。」058嘆了口氣。
「我也覺得。」我邊說邊把顫抖的身體向他靠近。房內沒有壁爐更沒有木柴,也沒人會聞我頭髮。
我掏掏褲襠說:「我們鑽木取火吧。」
我把他的木柴抓出來,和我的撞在一起,上上下下摩擦。越來越熱,我很喘又和他貼得更近。這是好一陣子沒有的,作夢似的溫暖。
我常夢到小時候去樹林冒險,我和同伴們會撿木柴生火。只有一次我夢到成年的自己,赤裸地躺在積雪的白樺林,不斷哀求一個人過來。後來真有人來了,夢裡的我張開嘴巴。
「火快生起來了,你幫我吹一下。」我把058的頭往下壓。
沒過多久,我們擁有彼此的火花,沾在手上溫暖極了。我把手舔乾淨,從掌心到指尖,發現靠在身上的058在微微顫抖。
我說放心,這裡沒人會來巡。
058說:「你很熟。」
我停了一下,說,嗯。
空氣又安靜下來,比起剛才潮濕的水氣瀰漫在空中交配。
「你想知道044和016的後續嗎?」不等對方回答我就接著說,「後來有一天,016跑出這裡,聽說他一直跑,最後消失在湖中。也有人說是狗把他拖進湖中。事實從來都不只一個,結論就是他消失了。」
「在那之後,044每天都會在湖邊徘徊。」
058問:「你怎知道?」
我聳聳肩說,我會去抓鴨子當點心。
「然後某一天,我看見湖上浮著一個人,就漂在那,身上全是鴨子大便,棕色白色的。044也看到了。」
「有一瞬間我想把他推下去。」
「很顯然你最後沒有。」058說。
「對,我只是多抓幾隻鴨子,晚上請044吃。」
●
等到白雪融成一攤一攤爛泥水,我坐在寢室聽著外面的人大聲抱怨鞋子跟褲管被弄髒,儘管那些本來就很髒。
我把衣服和被子放進大布袋,再從床腳下抽出幾張被揉成一團的紙,上面寫滿歪歪扭扭的字,原本看起來是用來墊高比較短的床腳。我輕輕撫平紙上的皺褶,手指來回摩挲黑色字跡。我越來越常懷疑上面內容的真偽,可能因為一直壓在床腳下沾了很多夢話,有我的也有其他人的,早就分不清楚了。過了一陣才把紙放進袋子的空隙。
把布袋扛在肩上,我走出寢室,018和058已經在屋外等了。我們一起走往活動場參加結束儀式。牆邊停了幾輛卡車。
「希望這些車夠堅固,比起上次那些肉塊,我們重多了。」我說。
沒人接話。我又開口:「我搞不懂──」
018說,你還是沒學會。
058拍拍我:「都快結束了。」
「嗯,時間過得很快,從開始到現在,好像只過了大兩次便的時間。」我點點頭。
「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常用屎來說話嗎?因為屎是最真實的,今天吃什麼明天拉什麼,屎不會騙人。」
到了集合場,我們按照平常例行集會的位置排好。前面生起篝火,燃燒時傳來木頭的爆裂聲。
大鵝也站在台上,火焰把他的身影染紅。
那天也是這麼紅。
我記得那天大鵝拿著一疊寫滿字的紙,吼叫:「流放記?」又用力揮舞那疊紙,「是誰在扭曲事實?」
他走下台,穿梭在流放者之間瞪大眼睛看每一個人,隨後指了099說:「告訴我是誰,不然指一個你認為知道的人。」
099沒有動。
大鵝把那條黑色馬鞭抽得啪啪作響。
我甩了甩頭,篝火飛濺的火星在眼中亂竄。
狗來了,甚至不用大鵝一個眼神,就衝過去。
執行官們說要把這種違背命令的人丟進海裡。
然後那個布袋,我記得是棕色的,被丟上卡車後向東前進。
018後來說他們不可能真的把099丟到海中,因為往東的路上沒有補給,油根本不夠。
「這只是某個真相。」018低聲說。
儀式還在進行,我眨眨眼,鮮紅的色彩還是不停跳動,木柴持續燃燒,現在沒有停止,以後也不會停止。
我看到大鵝走到他的狗前面,握住026的手說了祝福的話,把流放證明交給他。接著還有其他狗。
看著大鵝走到我面前,薄薄一張流放證明,用雙手接住。我突然好想吃鵝肉。
「繞過火,你可以走了。」
我站在原地,這時候應該要有人一腳把我踹進火堆,讓我跪著在灼熱的火堆掙扎,然後爬出這裡。或是讓我在高溫中扭曲尖叫,身體被融化、骨頭被燒到只剩灰燼,被風吹回故鄉。
什麼都沒發生。
我就這樣看著,有些人走過去了,有些人沒有。
●決審紀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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